帘外响起了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有宫人进了内殿,不知道拿什么东西,拿完了又走了出去。
我把脸转向另一边,只觉鼻子里一阵酸酸的,不敢看皇帝的脸,也不敢说“告退”两个字。
“傅公公,出去吧,做你该做的事。”皇帝开口了,语气还和从前一样。
我该做的事?我该做的事不就是侍奉皇帝吗?
也许是我想多了,皇帝自己已经看开了吧,毕竟他能那么轻易地放过刺杀他的三个小宫女……
那幅画像……或许太后根本不会怪罪到我头上……
我叩首起身,搓着冻僵的手往外走,走了三四步,又听见皇帝叫我了。
“傅公公,朕想在你睡觉的那里重新挖一个浴池。”他说。
想?皇帝何时用过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
我低头:“陛下想在哪挖都好,奴才即刻就搬走。”
皇帝闭上眼睛:“搬去哪?”
我:“搬去恭俭厂,内宫监属都住那。”
皇帝:“离宫门很近。”
我:“嗯,但是离容华宫有点远,要绕一大圈,不过也省得太后娘娘抄奴才的钱袋子。哦,还有奴才床底下的诗本子……”
皇帝:“朕想看的时候,你再带过来。”
行吧,你是皇帝你说了算。
……
然而……半个多月过去了,皇帝一次都没有让我给他带诗本子。
嵇叔玉带人砍了那棵百年桃树之后,当晚就皇帝测了挖浴池的大概区域。挖了大半个月初见雏形,设计的图案像一把折扇,靠窗户的那一边打算来年引活水种莲花。
皇帝真是一个追求完美的风趣的人,不仅亲自参与设计,还给嵇叔玉提了很多别出心裁的实用建议,所思所想完全不像一个外行人。
看着浴池一天天成形,皇帝的心境也慢慢地好了起来,我挺为他开心的。
虽然皇帝已经半个多月不和我说话了。
有事就叫宫人、内侍传话,明明我就站在他眼前,他却好像看不见我一样。
从看到皇帝坐在旧浴池边落泪的那天开始……一直如此……
他好像变得不爱看诗词歌赋了,反而爱去习箭亭练习射箭。
皇帝的箭术不是很好,一开始总是射偏,后来经过半个多月的练习,箭术突飞猛进,十之八九能射中靶心。
中场休息的时候,太傅朱时迁也在一旁。
“陛下学得很快。”朱时迁捡起草地上的箭矢,赞赏地望着高台上的皇帝道:“也很有天赋,有些人苦练十年半载也达不到这种境地。”
皇帝抿了一口热茶:“太傅是说,朕有朝一日也能御驾亲征?”
朱时迁笑道:“北洲有二王爷镇守,南疆乌斯、东疆龙林有大将军周雄峰、林国丈领军据守,陛下尽可高枕无忧。”
皇帝当即放下杯子,起身拂袖离去,留朱时迁一人原地尴尬。
陪皇帝射箭的大臣兵部尚书居雷亦是一脸懵逼:“陛下。”
另一陪臣嘟哝道:“臣下听说太后娘娘已经拟定了今年选秀的人次,各州、郡、县上月也已经将适龄的女子逐一呈报户部,由户部实地清册记名,统一服饰迎入皇城送入宫来,经太监咳咳……经傅公公与诸位内监选阅提名……”
“……”我脚步顿了顿,回头望了那个陪臣一眼,脑子里一片混乱。
本朝选秀记名共分三个步骤,第一关往往是皇帝身边的内监择优挑拣,之后再交由礼部引阅、皇帝纳定。此前不是没做过,油水比我一年到头“赚”的还多,但是这一次不同,年后是我出宫的日子,我对那笔钱兴趣不大。
这两件事的进出日期谁先谁后,我并不清楚,若是平常内监内侍,都是到期了集中申报户部即可,走的那叫一个爽利。
我却不然,位置较为尴尬,直属是皇帝,只要皇帝一句话,或是太后一句话,我想走想留都得由他们决定。
问具体日期,还得对方心情好,心情不好……想想那些个被前朝皇帝、太后赐死的太监,后脖子发凉。
若是那天没有说那句话就好了……
我真是蠢呐,皇帝从当太子的时候起就以一种近乎“朋友”的身份与我往来,让我沾沾自喜误以为他很好相处,从没想过哪一天这层关系破裂了,我将如何自处。
可他是个勤政爱民、清心寡欲的好皇帝,一向恭俭仁恕,应该能原谅我,理解我的自私吧。
啧,我埋头一边走一边叹气,这种时候和他说这个,真的不会再一次惹他不快吗?
还是找个机会试试吧,反正他最近脾气也挺躁的。
我跟在皇帝身后一前一后进了勤政殿,左右二丞温逸尘、林晚枫正好也在,来给皇帝送奏章呢。
皇帝撩衣往炉火边坐,挽留二丞吃烤橘子,二丞看到橘子就一脸菜色,借故开了溜。
我挺喜欢吃橘子的,只是皇帝近半个月除了睡觉、请安、朝议、听课、习字、射箭,天天坐在这吃橘子,板着一张阴晴不定的脸,总是托宫人给我传话,叫我出宫去宣诸位王公大臣进宫的行为让我很是不解。
被宣进宫的王公大臣丈二初时摸不着头脑,都道出了什么大事,进了宫才晓得皇帝请他们吃橘子话家常,大臣们受宠若惊,以为皇帝挂心臣子,家长里短说个不了。
聊着聊着话题跑偏了,皇帝眼睛一弯,嘴唇一勾,露出了月牙似的假笑,说要给各位王公大臣或是宗室旁亲的儿女赐婚,所有十三岁到二十岁未出嫁未迎娶正室的统统赐婚……
王公大臣们可不傻,一个个婉言谢绝了皇帝的“好意”,皇帝阴了脸色,继续宣下一位京外“倒霉蛋”进宫。
如此反复,不到半个月时间,京都内外大大小小的官员全被皇帝轮流“请”了个遍,百官谈“橘”色变,看到他就像看到先皇在世,再没人敢拿选秀之事做文章。
户部侍郎倒是个例外,出京登记各州郡县秀女名册,行踪不定……
又到了敦促皇帝喝药的时候了,就趁他喝药的时候说吧。
我小心翼翼地从小司天手中接过汤药,放在御案一侧。
皇帝还在吃橘子,身边的宫女剥一个,他就吃一个,细嚼慢咽,像一只不知疲倦啃桑叶的蚕。
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没味觉了,吃撑了也不知道停下来……
我走过去,事实上尚未走到跟前,皇帝就把脸转向另一边,不吃了。
我:“……”
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