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皇帝换了件箭袖常服坐御轿前往习箭亭。
太傅朱时迁老早就等在那里了,陪臣却不是之前的那两位多嘴多舌的,而是嵇文萱。
嵇文萱浑身散发着一种阴郁之气,不用问我也猜到是嵇叔玉那小子回去告状了。
皇帝戴了指套在赛场上和朱时迁竞技,嵇文萱站在后面当候补,站着站着离我愈发近了。
“嵇大人好。”瞧我怀抱拂尘要多礼貌就多礼貌,但是嵇文萱非不给我面子。
嵇文萱鄙视地看着我:“你跟叔玉那小子说什么了,他回家就把自己关在院门里不吃不喝。”
啊,猜错了,我从袖子里掏出剥好的两颗花生米丢进嘴里,一脸淡然:“年轻人嘛,情绪波动大,遇到点挫折就寻死觅活。”
嵇文萱剜了我一眼:“这么说跟你没关系了?”
我举手对天发誓:“没有,可能是最近给陛下修那个浴池,天气冷,他那几个徒弟都偷懒不干活,他伤心了,觉得一身绝学后继无人吧。”
嵇文萱信了我的鬼话,展颜一笑道:“我也是替这小子担心,越长大越不听话了。她婶婶找媒婆给他说了好几门亲事都被他拒绝了,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你下次若是见到他了,多替我劝劝他……”
我连忙打断他的话:“这种事别找我,他又不是我儿子。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亲儿子的事情吧。”
提起他那亲儿子,嵇文萱长叹一口气:“他……我懒得管,也管不了。”
我又剥了两颗花生米丢进嘴里道:“你就没考虑过让他考个官儿当当?”
嵇文萱道:“被她娘宠坏了,就喜欢逗猫逗狗玩蛐蛐儿。”
我:“那你也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叔玉的身上啊,他喜欢过什么样的日子,那是他自己的事。换做是你,你喜欢别人安排你的亲事吗?”
嵇文萱道:“我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最初不相见,自是不喜欢,成了亲,或许……”
我怔了一怔,摆手打断他:“罢了,我们言尽于此吧,你想怎样折腾叔玉与我不相干,但是我奉劝你一句,叔玉性情中人,你要是逼得急了,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嵇大人,到你了。”朱时迁大踏步走过来,擦着汗将弓箭交到了嵇文萱手上。
嵇文萱挽着弓箭跨立,瞥了我一眼,似乎还有话要说。
我装没看见,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揣着拂尘走到皇帝身后。
“傅公公似乎心有怨气。”皇帝摸了摸手上的玉扳指,目视前方瞄准,道。
我:“是,气某人自己的孩子不操心,操心别人家的孩子。”
皇帝话不投机:“傅公公寂寞了,考虑收养义子安享晚年了?”
我一口花生米差点喷出来:“嗯哼,奴才寂寞了,寂寞得很。”
皇帝估摸着是此前和朱时迁比试,射中靶心的次数太多了,我一过来他就开始骄傲,一骄傲就射偏了。
这男人的自尊心啊,最是经不起考验。
一次两次还行,这第三次……我想还是老老实实站远些吧,不能看着他骄傲下去……
——
晚上侍奉皇帝睡下了,我心情愉悦地一路小跑回恭俭厂搬东西,走到厢房门口,脚步蓦地顿住。
“山柏,你来了……”小宫女手里捻着一根小草,披着一件大红色的斗篷,晃着脚笑嘻嘻地坐在门口的石板上。
我两手揉着眼睛,远远地望着她,总感觉这一切虚幻得很,就好像上天刻意安排的戏本一样,我要是退让半步,这一生一世就到此为止再也走不下去似的。
“你头上的花呢?怎么不见了?”我迎面走过去,笑着问道。
小宫女摸了摸丸子头,歪着头低声说道:“听说北蒙国国王要向我朝求亲,皇帝拨了六百万两银子去整治两国交界处的凌水还怕不够用,太后娘娘就下了口谕,责令宫中所有上等宫女和女官,每人捐献一点值钱的东西。我……我没有别的值钱的……”
说着说着她就低下了头,轻咳了两声。
我忙拿钥匙开了锁,推开房门道:“地上凉,进来坐吧。”
小宫女摇了摇头,拒绝道:“我不进去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我转头,有些担心地道:“是不是谁欺负你了?那对簪花不是你自愿捐出去的?”
小宫女点了点头,我连忙走出去弯下腰,笑着哄她道:“没事啊,几朵花而已,你要是喜欢的话,下次我有机会出宫,再买一些回来送你不就行了。”
小宫女欢喜地站起身,弯着眼睛笑道:“那我们现在就出去买花吧!”
“啊?现在……现在吗?”我有点跟不上她的思路了,刚才还眉目哀伤,转眼就兴奋雀跃。
“我知道有一条很近很近的路,很快就可以出宫。”小宫女缩着肩头,两手捂着遮了面纱的脸,像一只小仓鼠偷偷摸摸躲在角落里吃东西似的,可爱极了。
“好,好吧。我不知道路,你带我走。”我关上门,心想倒要看看她怎么出宫,又怎么溜回来。
“你跟我来。”小宫女一手捂着差点北风吹起的面纱,兀自走向草丛的另一边。
我犹豫了一下,紧跟在她身后,左弯右绕避开巡守的御林军、禁卫军、天机楼暗卫,走了不知多久,来到了最东边的玄坤城墙底下。
“你会轻功吗?”小宫女退后两步,与我并肩而立。
“会。”我笑着望着她的眼睛说。
小宫女眉眼弯弯:“啊,那你好厉害。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宫女,就只会一点点,城墙太高了,我怕我飞不过去。”
我笑:“那你上次是怎么出去的?”
小宫女:“上次我走的另一个门,这次这个近一点。”
我鼓励她:“那你要不先试着飞一飞?”御林军、禁卫军、天机楼暗卫都被你躲过了,翻个墙对于你来说应该很简单吧。
小宫女眉心微蹙,捂着嘴低了头,小声说道:“你不怕我飞不过去,啪的一声摔下来死掉吗?”
我笑:“不会的,我相信你。”
小宫女柔柔弱弱地道:“我看还是算了吧,我不买花了,我回去了。”
我连忙宽慰她道:“你放心,摔下来我接着你。”
小宫女低声:“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要是我飞上去了,有人发现了我想杀我,你会不顾我死活,拔腿跑掉吗?”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好像有人曾经这样问过我……唉,一时想不起来了。
“山柏,你又在发呆……”小宫女眯着眼睛笑。
我:“我没有,这个城墙确实很高,我在想……我或许可以直接带着你飞过去。”
小宫女眼神脉脉:“怎么带着我?”
我捏着手指,嗫嚅着道:“我……我就是……用手……”拉着,或者搂着、抱着都不妥当,男女授受不亲。
小宫女侧过身,退后几步,仰头看着耸立在夜空中的冰凉坚硬的石墙。
“山柏……”她唤我。
我应道:“嗯,怎么了?”
她目光坚定地看着那堵墙:“我试一试,我若飞不过去,你一定要在我身后接着我。”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走到墙根旁边面朝那堵墙:“好,我接着你,你放心吧,踩着我的肩膀往上飞,应该能过去。”
话还没说完,肩上一沉,一抹红衣一跃而上“嗖”的一声,身轻如燕飘到了半空中,纵身踏上了坚固的城墙。
我抬眸,凝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形单影只的小宫女,喉咙里像是跳进了一团火在烧。
“山柏,我飞上来了。”小宫女的欢悦的声音和着簌簌飘落的碎雪从城墙上洒下来,滚了我一脸湿热。
“……”我揉了揉眼眶,闭上眼睛提起一口气,借势斜踩着城墙以最快的速度跳了上去,肩并肩站到了小宫女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