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小宫女的手走进二楼雅间,松了手,小厮吩咐下人备菜,我跟上前叮嘱他不要放姜,小厮答应着带上门出去了。
我回过头,见小宫女将红鲤鱼放在食案上,托着下巴弯着眼睛笑,道:“山柏,我发现这雅间的小厮挺阔绰的,比楼下的小厮阔绰,各个仪表堂堂,腰佩宝剑。”
我:“到这里喝酒的都是衣冠显达,闹事的人不少,苑主人许是防着这个。”
小宫女:“你认识这里的苑主人?”
“他是我师傅,天机楼上一任楼主。”我坐到她身旁,给她倒了一杯茶,柔声问,“渴不渴?”
小宫女摇了摇头,皱着眉头小声嘀咕:“山柏,门帘外站着两个人,一直偷偷盯着咱们看,眼神好可怕!”
“没事,别担心。他们应该是我师傅派来保护我们的。”我又问,“有没有别的想吃的东西?”
小宫女还是摇头,摸了摸脸上的面纱说:“你付钱的时候,从袖子里掏出来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一幅折子画而已。”我有些难为情地道,“朋友生辰,画了几个小人,写了一个小故事想送他,觉得太稚气了,没送出去。”
“可以给我瞧瞧吗?”小宫女两手藏在袖子里戳了戳我的肩:“我从来没有收到过折子画呢,好想看看折子画长什么样子。”
我连忙走过去,顺从地将怀里掏出那封有些破旧的信封大小的折子摊开放在她面前。
她低头看着纸上大小不一的方块,还有方块里盈盈相望的两个小人,问:“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我弯下腰,从右往左,将方格里的故事串联起来说给她听:“讲了一个少年从小身体不好,不会念书,被家人关在一个叫东关寺的寺院里苦读,苛责他必须金榜题名。少年不爱念书,只喜欢念些诗词歌赋,他愁啊愁,想逃出去,却总是被抓回来。某天,他在寺院里遇到了一个新来的极聪明的小和尚。他们年貌相当,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小和尚告诉少年,东关寺除了大门,其实还有一个秘密通道……”
“然后呢……”小宫女低着头凑到我身侧,柔软纤细的手指从香气四溢的袖口滑落出来,轻轻覆盖在隔了面纱的唇上。
我盯着小宫纤白细长的手腕,看着她拇指、食指和无名指上套的玉色指环,一寸寸往上,盯着她的眼睛,柔声说道:“然后小和尚不想让少年受苦受折磨,在通道里把自己的脸和少年的脸做了交换、小和尚代替少年去考取功名,少年代替小和尚念经,重新蓄起头发离开了那座寺院……”
小宫女倾身向前,咬着食指指腹,痴痴地盯着画中交换身份的两个小人,笑着说:“真是一个离奇的故事。”
我望着她的眼睛说:“嗯,我随便乱编的,原本想让我那位朋友开心一下,但是又怕他不明白我想说什么,索性不送了。”
“山柏……”小宫女轻声唤道。
“嗯?”
“可不可以把这幅折子画送给我?”小宫女问。
我点头,目光从她手指上移开:“可以,你喜欢就拿走。”
话音未落,两个小厮端了面碗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绫罗怀抱琵琶的妙龄女郎,盘着飞天发髻娇滴滴问道:“两位贵客想听什么曲子?”
我回眸看向小宫女,小宫女放松姿态,垂手跪坐在食案前,问道:“姐姐擅长什么曲子?”
女郎凝眸,直勾勾地看了小宫女一眼,抚弄着长指甲微微笑道:“奴家会唱的曲子可多了,就看妹妹喜欢听什么:《鹊桥仙》、《鹤冲天》、《破阵子》、《定风坡》、《浪淘沙》、《满江红》、《双飞燕》……”
小宫女弯着月牙似的眼睛,拍手笑道:“好啊好啊,那就《双飞燕》!”
女郎颔首微笑:“奴家献丑了。”语毕,抡指弹弦,低吟浅唱道:
“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楼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长相见。
柏梁失火去,因入吴王宫。吴宫又焚荡,雏尽巢亦空。
憔悴一身在,孀雌忆故雄。双飞难再得,伤我寸心中……”
“不好听,一点都不好听!”小宫女握着筷子两眼泪汪汪,一头趴在了食案上。
女郎抱着琵琶起身委婉释义道:“妹妹可能不知道,这《双飞燕》又名《双燕离》,是……”
“是什么不重要。”我看了一眼小宫女碗里一口没动的面,慢慢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吹灭了小宫女身侧的蜡烛,迎面走向那女郎,握住她的手,往手里塞了两个银锭,笑着央求道,“姑娘换一首吧,我妹妹听不得伤心的曲子,她喜欢开心的,越开心越好。”
站在门帘外的两个小厮像是早就等着这句话呢,抱着两坛酒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腆着笑道:“开心的曲子自然要配美酒了,这是我们苑主人附赠的桃花酿,二位慢用。”
女郎歪身跪坐下来,含笑点头:“那好,奴家换一首,叫《喜迁莺》。”
小宫女欢喜地拿起了筷子。
我挪了一个蒲团放在小宫女食案前,跪坐着挡住那个女郎的视线,问道:“姑娘可听说过《子衿》?”
女郎疑惑地望着我,我提点道:“诗三百,先朝郑风《子衿》。”
女郎随口哼了一段,问了:“可是这个?”
我笑道:“对,正是这个?”
女郎看了我身后一眼,抱着琵琶欠了欠身,低低笑道:“贵客稍坐,奴家去去就来。”
约摸半盏茶后,门帘掀开,女郎身穿长袖曲裾,腰佩璇玑组玉,打着赤足抱着一个小鼓,颔首低眉踏着舞步侧着身走将进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清扬悦耳的歌声伴着踢踢踏踏的舞步声从帘外卷入,一个头戴面具、身姿修长的青衣男子捧着一张七弦琴款款走了进来。
“师傅……”我嘴角抽了抽,讶异地坐直了身。
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向我投来轻轻一瞥,捧着琴跪坐于席,抚弦低吟: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灯冷冷,男子深邃的眸子像是两只噬魂吞魄的照妖镜,一下子将我从美好的“幻觉”里拽了出来。
“傅鹿,你记好了,要想平安从天机楼楼主这个位置退下来,绝对不能有软肋。”初次被暗卫带进大理寺地牢,他背对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仿佛就在昨日。
“你的软肋是什么?”趁夜在天机楼台上教我习武的过程中,他无数次握着我拿剑的手逼问我。
“我没有软肋!”我在他的逼视下,挥起长剑闭着眼睛费尽全力砍下了一颗又一颗血淋淋的的人头。
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日复一日的蒙着眼睛举剑挥剑,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我要杀了那个人,将他千刀万剐曝尸荒野……
终于某一天,师傅不再问我了,我也不需要在黑暗里闭眼睛蒙眼睛,能面无表情在他的注视下提着剑推开那间医馆——凤眠堂的门,走进后面贴了喜字的狭小卧室,将正和新婚妻子翻云覆雨的白先生从床上踹下来,挥剑扎进他和他妻子的肚子……
白先生的新婚妻子血溅当场,白先生吓得趴在地上,捂着他妻子的肚子鬼哭狼嚎,叫我还他的妻子孩子。
“他妻子怀孕了……”我抖着手,怔怔地握着滴血的剑跟师傅说。
师傅站在我身后,手里提着一盏被鲜血溅红的纸灯笼,狐狸面具似幻似真,淡幽幽地道:“恨一个人,爱一个人,都是软肋。有些人活着其实比死了更难受,你想要他活着还是死了……自己选,我是你师傅,只教你杀人,不教你救人。”
此时此刻,他还是戴着那副白得渗人的狐狸面具,口中唱着“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指尖拨弄琴弦的手势,却分明还在无声地问我:“你的软肋是什么?”
我的软肋是什么……我心虚地摸了摸结了痂的额头,掏出一块帕子揩了揩眼角的细汗,强撑着笑意答不上来了。
可能是我笑得太假,师傅觉得功亏一篑白教我了,不想认我这个徒弟了,立马别开眼神看他的琴弦去了。
“……”我眼皮跳了跳,师傅你误会我了,我跟那个小宫女清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