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女

    “皇上,皇上!”殿外传来内侍急促的脚步声,混着兵戈之声。

    我迅速弯下腰,将地上的披风拾起来抖了抖灰,作势要披回皇帝身上,皇帝头疼地躲开了我,抽身走到门边。

    侍立在外的小太监拉开宫门,只见一个小内侍领着禁卫军统领龙彪躬身行礼。

    “臣有罪,惊扰陛下圣安。”

    龙彪在宫里当武官当久了,遇到不详之事就爱拽两句文,皇帝已经习以为常了,挥了挥手,问他出了何事。

    怀兰蹩着脚小跑进来,将殿门合上了,给我拿了套白领红袖流金胡服箭袖,我眼瞅着不是素日常穿,捻着袖口问:“这是织绣坊新发下来的吗?”

    怀兰点头说是。

    我不疑有他穿在了身上,系上玄色镶玉的腰带走出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外面的大小太监内侍,清一色都是水蓝、深褐、元白……没有人穿红色。

    龙彪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躬身上前,在那引领的小内侍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小内侍转身将话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皇帝闻言大骇,面色凝重地问龙彪:“尸体在何处?”

    龙彪:“在皇城东南角的玄霄门外的护城河边,已经打捞上来了。”

    皇帝双目含泪,惶急地走下丹墀叫龙彪引路。

    内侍忙呼声传御轿,被皇帝喝止了,怒气冲冲地叫龙彪即刻引路。

    龙彪被皇帝愤怒的气势给吓住了,扶剑领命走在了前边。

    片刻之后,我跟随皇帝一道赶到了皇城东边的城墙边。那里,已经围了众多负责守卫皇城的卫尉和巡城禁军。

    嵇文萱也在,穿着玄色圆领官袍半蹲在拿着一根银签子和一个包裹着糯米团的麻布查看死者的嘴巴和耳朵。

    “臣等恭迎圣驾!”卫尉和禁军一字排开跪地相迎,嵇文萱听到声音才转过身拜见。

    皇帝望着摊在桐油纸上的两具直挺挺的惨白女尸,低声问道:“可有中毒迹象?”

    嵇文萱皱着眉摇头,当面吩咐身旁的佐官将身体翻了个身,从检验箱里取出一把细长如柳叶的剪刀,剪开了女尸腰上湿淋淋的衣物……

    皇帝蹙眉转开脸,眼眶里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泪光。

    “陛下,这两个秀女身上没有明显外伤,腹腔里还有泥沙,依臣推断,是趁夜赴水自沉而死。”嵇文萱又查看了数遍,得出了结论,“投水地点应是宫内紧靠浣衣局的地下沟渠,早晚开闸,水流湍急,才将尸体冲了出来。”

    皇帝嘴角抽搐,踉跄着回过头,目不忍视地上沉睡的冰冷尸体。

    “谁在唱歌!”嵇文萱忽然问道。

    我心里一塞,倾耳细听,确能听到不远处有人在低声弹唱:

    “陇头水呜咽,秦川肠断绝。

    哀哀天雨雪,戚戚岁朝节。

    负尽父母恩,徙旅不得歇。

    遥入九重宫,魂锁四方阙。

    奴身色侍君,何彼糜日怯?

    陈情与君前,赐我白绫悬!”

    皇帝听了一段,道: “把人带过来。”

    龙彪闻声辩位,很快将那怀抱琵琶唱歌的秀女抓了过来。廊下房看管秀女们的曹侍郎和司礼大监也跟着来了,乍一看到地上的尸体憋不住捂着嘴吐了一地。

    皇帝面容不悦地看着曹侍郎,问那两个宫女的名字。

    曹侍郎一脸懵,向我递了个求救的眼神,七千多个秀女,他记得才怪呢。

    跪拜在地上的秀女大着胆子回复道:“民女知道她们的名字,一个叫荆七娘,一个叫梅十二娘。”本朝女子十之八九是没有名字的,选秀只按家中排行记名。

    皇帝见她毫无惧色,目光如炬,颇感意外地问道:“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今年几何?

    秀女再垂首,道:“民女秦珠玑,广府灵渠县主之女。”

    曹侍郎补充道:“就是那个毗邻南越国的乌斯郡广府,盛产铜、铅、汗血马等物资,国朝内外客商云集交易的广府。”

    皇帝偏过头看向我,低声道:“广府县主是谁?”

    我对此人那是相当熟悉,道:“原广府商会的会主秦陀,家产数以亿万计,十几年前中了乡试第一,陆续参与七八次秋试却未及第,心灰意冷散尽家财,卸了商会会主之职,游南闯北结了不少知交,靠写诗唱词攒了些名气,得了右相林晚枫的推举,先皇赏识其爽朗大方、好施乡里的品性,点他做了广府县主替补。四年前接了任,月月往宫里送时令鲜果,陛下爱吃的荔枝、蜜望、橘子都是他自掏腰包送来的。”

    皇帝问秦珠玑道:“想回家吗?”

    秦珠玑回道:“民女不想。”

    皇帝神色冷漠地道:“不想,又为何唱诗讽于朕。”

    秦珠玑望着那两具泡得浮胀的尸体,道:“这诗是那两位妹妹素日里唱的,民女觉得好听,所以记下了。”

    曹侍郎道:“圣上跟前,你胆敢撒谎,她二人大字不识,如何写得出来。”

    秦珠玑抖着肩道:“陛下明查,民女句句属实,并无一字虚言。这两位妹妹与民女皆来自乌斯郡,只不过民女是广府县人,她二人则是潮仙县人氏。但这一路进京,民女不止一次见过她二人的相好。”

    嵇文萱蹙眉:“怪了,潮仙县靠海,多以打渔为生,无论男女老幼各个都是弄潮的好手,生死关头多少还该有一丝浮水保命的本能才是,怎地一点求生的迹象也没有。”

    曹侍郎的面色沉了下来,死死地瞪着秦珠玑。

    皇帝面容严肃地审视着他,道:“这两个女子可是联了姻亲?”

    曹侍郎颔首道:“陛下,微臣遵照历来选秀的条例。所有进宫的秀女,微臣都是实地查访,有官府文书为凭,知其父母未曾定亲许配才登记入册的。那诗句,许是与那两个秀女同道进京备考的举子所写。”

    司礼大监捋着几根胡须道:“曹侍郎所带军士与地方上派遣的军官护送入京的秀女数以千计,管教不严在所难免,只是这已经入了宫了,却又稀里糊涂闹出了事。好端端赴死,这其中必有蹊跷,恐怕与那两个举子脱不了干系。”

    嵇文萱沉思道:“尤其是未开蒙的良家女子,心性单纯,却最易受人蒙骗,意图游下石渠出宫也不是不可能。”

    一语未了,曹侍郎忽然道:“微臣见过那两个举人,目下应当在都城之中。嵇大人何不将他二人抓来审问?”

    嵇文萱道:“此二人不辞劳苦从乌斯长途跋涉入京备考,引诱秀女与之私奔,写诗嘲讽于陛下,足见其品行卑劣,非一般寻常读书人可比。往最坏处想,极有可能是南越国人派来搞阴谋的奸细。冒然抓了来,没有证据,只怕反被他咬一口,趁机将此事宣扬出去,可就难以收场了。”

    皇帝道:“依嵇爱卿,此事该如何处理?”

    嵇文萱道:“当务之急自是设法抓到那两个举人,套出证据,查清这两个秀女究竟是否被引诱诓骗半夜出逃以致死。”

    曹侍郎道:“听说嵇大人府上有个会做假面具的人,下官有一计,两个举子此刻定然不知道秀女已死,若找两个少女假充秀女的样貌前去打探虚实,咬死他二人之罪……”

    皇帝道:“不可,女子体弱,若那二人有帮手,或是本就心怀歹念,恐有性命之忧。”

    我出声道:“天机楼内,找几个机灵点的男扮女装或可一试。”

    嵇文萱否决道:“面容是可以改,这身高如何改得,这天底下会缩骨功的也就那么几个,且都是男人。”

    曹侍郎道:“也不是非得会缩骨功,找两个身高最矮的会武功的男子不就行了。”

    在场身高最矮的就是皇帝……

    皇帝抬起眼皮剜了曹侍郎一眼,曹侍郎不明所以地看向我,我鸡皮疙瘩掉一地,朝他摆了摆手。

    皇帝道:“听闻傅公公就是那会缩骨功的人,可是真的?”

    “不是!”但此案事关重大,若真乃南越国趁机搞事,我可不想蹚浑水。

    “陛下,民女学过一些擒拿武艺。”眼瞧着柔弱无骨的秦珠玑突然拜了一拜道,“愿助嵇大人一臂之力。”

    皇帝道:“此案由嵇爱卿办理,朕不便干涉。”

    嵇文萱朝秦珠玑点了点头,道:“陛下,若真是南越人存心作乱,傅公公会些南越语,与常驻乌斯郡的秦氏娘子一起参与协助微臣办理此案会方便很多。”

    皇帝和颜悦色地看向我。

    我装模作样地露出不舍的神情道:“陛下,奴才乃内廷之人,侍奉陛下职责所在,片刻也不敢离开。”

    嵇文萱白眼翻上天,道:“傅公公前些天从鄙府借的,女先生为备考举子们批选编纂的《古文赏鉴》和《南越语类》,不知看完了没有?”

    皇帝颇不相信地看着我:“傅公公对科考感兴趣,这倒是出乎朕的意料。”

    我尴尬得脸都红了,太监读书,在旁人看来就是个笑话。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可他看我的眼神是认真的,正因为如此,我抱着一点点侥幸心理,含糊着点了点头:“奴才只是随便翻翻而已。”

    皇帝若有所思地道:“朕还以为你会对诗词歌赋感兴趣。”顿了顿,他又温声道,“你若有不懂的可以问朕,朕的南越国语虽不是很深,倒也能解答一二。”

    我汗颜了,此前被他皇帝老爹赶出京都的译官已经重新科考入仕了,我有不懂的自然会去找他,找皇帝你……我不要命了吗。

    我即刻趴在地上道:“陛下,奴才惶恐,奴才对南越语也不感兴趣。借的那两本书已经翻完了,得空了就还回去。”其实这两日我连翻也没翻,皇帝忙着熬夜批奏折,我伴着他哪有闲暇去看。

    皇帝幽幽地看着我,不语,扭头往回走。

    嵇文萱、龙彪、曹侍郎一干人等目视于我,面带愠色。

    曹侍郎愤然:“傅公公忒不知好歹!陛下开恩允你读书识字,意在提高你的才学,此等良机千年难遇!历来宦者不通文墨,更勿论干政,何况研习外邦言语?陛下着意栽培于你,正望你他日能代天朝周旋外邦,怎的如此轻慢圣恩?”

    嵇文萱颔首道:“本朝开国至今,出访交涉外邦者皆为武官,此前一直由周老将军担此重任。然两国疆域毗邻,难免滋生摩擦。周将军年事已高,译官又多为文弱书生,难承长途跋涉之苦。若有一人文武兼备,且身为内廷近臣,他日两国谈判折冲樽俎,既显天朝上国威仪,又可消弭干戈于无形。”

    此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激得我羞愧难当,无话可说。

    原来皇帝竟是这般用意,我却未能领会,他必定深感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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