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两个时辰后,我醒了。
人躺在勤政宫侧殿的矮榻上,身上盖着两床厚被褥,旁边守着一个小太监。
日光从微开的宫门扫进来,拉成了一条亮白的长线。
身体好似被人扎了无数个洞,投溺在水里,伤口破开,四面八方的冷风全都灌了进来。
“爹!爹你醒了!”小太监趴下榻沿上,望着我揉鼻子,两眼泪汪汪。
我歪着僵硬的脖子,吸了吸有些酸疼的鼻子,低声道:“小声些,外头有人听见了不好。”
小太监忙压低声音,可怜巴巴地凑过身来,搂住我抱了抱,道:“爹,你到底干什么了,怎么突然厥过去了,流那么多血,吓死人了。”
我勉力睁着有些酸胀的眼睛,稍稍直起腰倚着榻,望着穿戴齐整的小太监,道:“陛下呢?你不是在中宫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小太监道:“陛下在书寮看书呢。昨儿,不,应该是今晨你鼻子、嘴里都流血晕厥了,皇上担心你,叫了好几个医者来给你瞧病。此事惊动了太后娘娘,疯疯癫癫地说爹你一定是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遭了邪祟缠身,要把你赶出宫去。皇帝不允,说你只是吃多了橘子,气血太旺。叫我过来照顾你……爹,皇上说以后我不用去中宫了,跟你一起留在容华宫。”
小太监说着说着就笑了,把脸趴在我腿上,道:“爹,我们终于可以住在一起了。”
这孩子怕不是傻子吧。六年前被他亲爹娘卖到宫里做内侍,挨年纪大的宫人欺负逼他在大雪天里倒立着端先皇的痰盂,不慎把痰盂弄砸了,我恰巧路过给瞧见了,暗中帮了他一把,换了个新的。这孩子以为我道法高深,记在心里,就总想粘着我。
我那时已完全接管天机楼,学了师傅八九分武艺,心说收个徒弟做心腹义子,培养他成才也是件积功德的事(其实坏事做多了心里不踏实)。
不想这孩子是个武学废物,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我心想这也没关系,我可以让从基础的笔画、指法开始教。我非常认真地给他罗列了一箩筐必读书目,告诉他,你还年轻,只要你肯努力,为师一定会把你培养成日进斗金的鬼才。
孩子听到众多书名头都大了,他说他厌学,不接受我画的大饼,只想拜义父学点三脚猫武功唬人就好。
我说那行吧,义父就义父,白捡的儿子谁不爱呢。
于是我俩成了这皇宫里“地下父子”中最保守的一对——主要是我不想让别个晓得我有义子,素日基本不与他亲近,碰面只当是路人寒暄寒暄罢了,凑在一起出宫门,倒是喜欢横着走。
“怀兰。”我唤他的名字,摸了摸他的头发,感叹道,“昨儿夜里我就在想,林娘子迁出宫外,中宫无主,你会不会被分到别的地儿,现在好了,有你在,咱家行事方便多了。”
怀兰笑颜如花地拉我的胳膊,指着角落里的好几个食盒,道:“爹,你要不起来走走,活动一下筋骨。顺便瞧瞧宫人内侍们孝敬你的好东西。”
我打了个呵欠,懒懒地拍被子道:“不了,躺都躺了,让咱家多躺一会儿吧。那些东西,你喜欢就拿走吧。”虽说我俩父子感情并不深,大多时候都是我利用他在后宫探查一些不利于自己的讯息,但是该给的好处我是一点不会吝惜的。
怀兰眉头一紧:“皇上说了,爹要是醒了,不能在内殿多躺超过一刻钟,得起来走走。”
我歪着头枕着一只手臂,开启了道德驾驭:“咱家是你爹,还是他是你爹?”
怀兰:“你是我爹。但待会儿皇上若是……”
我烦躁地道:“别提皇上这两个字了。咱家问你,林娘子迁走的时候,除了姬叔玉的木雕,有没有带走别的东西?”
怀兰:“她只穿了一身宫女的素衣,披了个披风就走了。”
我笑:“如此说来,咱家几年前送出去的那盆兰皇还在中宫。这么着,你很闲的话,去帮咱家把那盆兰花偷回来。”
怀兰问道:“为啥要偷回来?”
我道:“蠢蛋,一株新培育的兰皇一百金啊,咱家送的那几株,按现在行情至少能换回七百两本金。”
怀兰诧异地道:“一盆兰花这么值钱啊?!”
我呵呵笑道:“都是京中门阀子弟炒起来的市价,值不值钱咱家怎么知道,咱家就是拿来白送人情而已。现在林娘子也走了,这花自然也没人欣赏了……”
“是这盆吗?”这声音,我腾地直起腰,遥见殿门顿开,侧立着一抹明黄色的倩影。
举目细看,但见他手里正抱着一盆盛开的兰皇花,墨绿的叶,浅绿的花蕊,如莲的花瓣肆意地舒展着,花叶间似乎滚动着晶莹欲滴的泪珠儿,清新飘逸的香味淡淡地渗透在空气里,似远似近。不够浓烈,但足够沁人心脾。
“陛下……”怀兰这孩子够怂,三步并做两步溜过去跪的那叫一个虔诚,低头的瞬间还冲我使了个谄媚的眼神。
我懒得看他,想下榻请安的欲望一下子就没了,昨晚上说的话还在我耳边回荡呢,我觉得躺着也挺好的,这时候要是有人拿刀逼我起床,我恐怕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明日便是年三十,内务司从今日起便要打扫皇宫上下,你打算躺到几时?”皇帝将那盆兰花塞到怀兰手中,无声无息地从门廊边走过来,像一尊庄严肃穆的雕像立在我跟前看着我,脸上一点疲色也无,冷冰冰的眼神甚至有点吓人。
唉,不起不行了,我扯开压在身上的被子,在皇帝的监视下抱着衣服拖着身体下了床。
“衣衫不整就下来,成何体统。”皇帝别过脸,低声道。
我撇撇嘴,抖了抖衣服没当回事。
“这件脏了,换别的。”皇帝瞥见我囫囵套了带血的衣服,皱眉道。
我转过身系衣带:“奴才知道了。”
皇帝命令道:“现在换。”
我瞅了一眼肩膀、衣襟上已经晾干的血污,靸了鞋,点头道:“奴才即刻回去就换。”
皇帝:“在这换。”
我无语,深吸一口气丢了个眼神给怀兰:“劳烦公公帮个忙。”
怀兰站着不动,捧着兰花凝望着皇帝,欲言又止。
皇帝抖了抖身上的红色披风,拂袖坐在榻上:“你爹叫你拿衣服,怎么不去?”
我:“……”
怀兰诚惶诚恐:“花呢?”
我咬着后槽牙,愤恨地剜了他一眼。
怀兰托着兰花盆跑了出去,留我一人对着一尊手握皇权的雕像。
一坐一站漠然以对少时,皇帝道:“内廷法制第二百七十八条,宦官不得私养妓生、家子,但有犯者斩立决。”
我垂首:“奴才与他,只是玩笑话而已。”
皇帝侧目看着榻上歪七扭八的被褥枕头,语气森森:“那盆兰花也是玩笑?想送就送,不想送就收回来?”
我如鲠在喉,捂着小腹道:“奴才内急,请陛下示下,奴才去去就回。”
皇帝闭了闭眼,点头。
我如蒙大赦,掉头欲走,忽觉肩上沉了一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滑过了喉咙,身子瞬间滞住,吓得猛地回过头,退了两三步,红色披风随之踩在脚底下。
“外面……冷……”皇帝的手指在半空里缩了一缩,吐出口的话像刚放飞的风筝似的被人剪断了线,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