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贺母避开贺云深的眼神,放在被褥上的手紧紧捏成拳头。
她能不觉得丢人吗?她又怎么不觉得那是一种病。
当初贺母和贺云深说,不能对景故知不知恩图报,她只是不想话说得难听,她只是想给自己保留一个形象。至于那是个怎么样的形象,其实贺母也不清楚。
但现在贺母有些清楚了,她是虚伪。
可就算是虚伪,她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儿喜欢上一个女人。不是说那个女人不是景故知就行。
周蕊看了看贺母,又看了看贺云深,感觉到病房内的气氛变了味。她很不喜欢这样,想要做点什么打破这样的氛围。脑中闪过好些话题,都被周蕊否定。她实在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最终,只能用眼神示意贺云深,希望她不要再顺着刚才的话说下去。
贺云深根本没在意她的眼神。从澳洲过来的十几个小时,她想了太多太多。在发现贺母是因为什么而入院之前,贺云深的思绪都是混乱的。作为她的母亲,贺母最终还是给了她引导。
“妈,很抱歉我没法实现你的愿望,和一个男人结婚生子,这是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想过,或许我不再和您说关于故知的事情,就让您觉得我这辈子不可能结婚了,没准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了。但是我现在知道了,不管我怎么隐藏,您都会在突然某一天因为这件事发生点什么意外,是别人造成也好,还是您心里郁结也好。那对您来说是根刺,永远哽在喉咙中。”
“贺云深!”周蕊看着贺母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赶忙出声阻止。
她上前抓住贺云深的手腕,想把人往病房外拉。“妈,您别听她的,您好好休息,这人就是工作太累脑子不好使了。”
“小蕊。”贺母叹了口气,她抬眼看贺云深。
这个亲生女儿,明明在她肚子里待了那么久,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却这样和她不亲近,和她有距离。贺母想不明白,这些年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让贺云深会越跑越远,不管是她这个人,还是心。有时候,贺母看着周蕊会萌生出,如果周蕊是自己的亲女儿就好了的想法。但当这样的念头出现时,她都会被自己吓一跳,然后迅速将这个念头驱散。
那是她对没有把周蕊真的当女儿的愧疚。
那是她对把贺云深剔除于血浓于水本该有的亲情的愧疚。
那是她对原来自己并没有那样深爱两个女儿的恐惧。
刚才贺云深的话,落在贺母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是以及狠狠的耳光。可就算这样,她还是想继续听贺云深说下去。
当母亲的不就该如此吗?
“你让她说。”
“妈。”周蕊两边担心。
贺母的表情很认真,她只能去哀求贺云深。然而贺云深挣开了她的手。
“您想听我说什么?”贺云深突然笑了。
从小都是这样。她做错事,贺母不打不骂,让她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让她把做的错事完完整整说明白,然后甩下一句你自己想想就走。
想什么?
想是对还是错?错在哪里?为什么会错?
那你为什么不教我呢?
多少次,贺云深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不明白她该想些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对她总是淡漠的。她听到过从别人家传来的欢声笑语,听到过从别人家传来的争吵训斥哭闹。可是她的家呢?除了父亲的强忍着的因为痛苦而无法克制的从嘴边溢出来的声音,就是母亲的叹气声,还有那时不时出现的讨债声。
在因为那些声音而无法安睡的夜晚,贺云深看着外面的天空,年幼的她竟然开始想人为什么会活着,想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
她想不明白,在看到了风大雨大还在海上行驶的船只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情形是如何的。
“我长大了,但您真的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吗?”贺云深看着自己的母亲。
这个母亲从来都不是她这艘长时间漂泊在有风雨的海上的小船想驶向的最终岸。
“您知道您为什么这么在乎别人说我是同性恋吗?因为您觉得我让您蒙羞了,就像是每一次我做错事,您都不愿意靠近我和我说错在哪了,以后该怎么样,您只会把我丢在那,因为您觉得丢脸。”
这个母亲,是她这艘小船即便是面对狂风巨浪,也要离开的岸。
“您还记得吗?在家的时候,我犯得错您从来不管,但知道有第三个人看见,哪怕是一丁点小错,您都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并让我好好反思,在原地,在所有人看着,就那么把我丢下。妈,你不是在教我怎么做人,你是在给你自己树立对外的形象。”
贺母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
周蕊早就想组织贺云深继续说,但她的双手被贺云深死死抓住。贺云深的力气比她要大很多。
“你别说了!你想让妈又晕过去吗!”周蕊急得说方言。
“你还真是被她爱着长大的女儿呢。”贺云深放开了周蕊的手,冷冷看着她。
周蕊被她看得,好像掉进了一个冰窟,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您放心吧,我以后不会让您丢脸了,我会和从前一样,走得远远的。要不是我前两年回来,那些邻居应该都把我忘了吧。毕竟,周蕊很好地充当着女儿的角色。”
这句堵在心里不知道多久的话,终于说出来,贺云深如释重负。
她看着贺母,看着她抓紧了被子的手。那双手被太阳晒黑了,很瘦,瘦得骨头清晰,连那些茧都盖不住。
贺云深以前看都的时候,总会下意识让自己觉得心疼。可是她真的心疼吗?贺云深不知道。
现在看来,并不是真心的。
十几年的相处,贺云深很好的秉承了贺母的脾性。
她应该是个好演员的。
贺云深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周蕊,你照顾妈吧,我先走了。”
“云深啊。”
在贺云深转身之际,贺母开口喊住了她。
贺云深的步子顿了顿,没有犹豫地再次抬起。
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美好结局。
她渴望母爱,但是贺母给不了。在她和周蕊成为家人后,贺母却把这份哪怕是装出来的母爱给了周蕊。从那一刻开始,贺云深就知道自己这艘小船到底该去哪里了。
快步走出病房,穿过医院长廊,贺云深的步子越来越快。在她走到电梯前后,她回头看了眼。
希望有人能来追她,也希望没有人能来追她。
电梯门打开,贺云深的手机震了一下。她打开手机看了眼,是景故知发来了消息。
【我下班了,阿姨怎么样了?】
贺云深被抓紧的心脏,终于在这时被安稳放回了原位。她没有回消息,直到走出医院,坐在公交车站的椅子上。
【我来找你好不好】
景故知始终守着手机,只是她没想到贺云深会回这样的消息。
手指飞快打了几个字,景故知又觉得哪里不对,把那些字都删了重新输入。【好啊,把航班发我,我要去接你】
贺云深笑了起来,没有自嘲,只有让人看了也会跟着笑起来的幸福感。她收起手机,随手招了辆出租车,去了机场。
所幸她的必要物品都放在随身的小包中,贺云深买了最近的飞机票。这次,她如约在上飞机前将航班信息发给了景故知。
景故知只让徐叔开车送她到机场,在贺云深进入车内后便紧紧抱住了她。“我好想你。”
她嗅到了贺云深身上很淡很淡的消毒水的味道,也嗅到了这人有些郁郁的情绪。
贺云深回应她的拥抱,将脸埋在了景故知的颈窝中。
那一刻,她这艘小船终于进入了她信任且觉得温暖和安全的港湾。
徐叔看了眼后视镜,没说话,自顾自地发动车子,往景故知下榻的酒店开去。
“能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吗?”到了酒店,景故知终于可以好好看一看贺云深的脸。
还好,不是让她跟着揪心的那种状态。
贺云深抓着她的手。“我和我妈,算是单方面地说开了吧。”
没有隐藏,贺云深把在医院中发生的事,她说的话,完完整整地告诉了景故知。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很没良心的人?”
景故知没有立即表态,只是反过来抓紧了贺云深的手,并凑过去亲了亲她。“你要相信我,不会因为这样的事不要你。”
贺云深的眼睛有些湿漉漉的,即便她很努力地不让自己内心的真实情绪表露,那双眼还是出卖了她。
下定决心后,那长久以来的担忧并没有放过她。
不过现在,她可以放心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想你多说话,带我去你的家乡,想要见一见你妈妈,还有总是跟周蕊互掐吗?因为我想更了解你,想知道你的过去,因为我想看到更多面的你。”
年岁,在娱乐圈将近十年的工作经验,景故知不敢说自己看人神准,至少和自己相处一段时间的人,她能有个基本判断。贺云深潜藏着不少秘密,这些秘密来自于她的家庭,来自于景故知在遇到她之前,她渡过的人生。
其实景故知一直知道,贺云深会在网上搜关于她的各种物料。在刚出道的那三年,景故知还是天真的,她开心有人能喜欢她,于是对粉丝几乎无所保留,在参加综艺的时候,也还没有长心眼。哪怕后来她学聪明了,作为一个拥有巨大流量的明星,她有太多的时间都被暴露在各种镜头之下。景故知觉得有些不公平,贺云深可以通过网络了解她,知晓她的以前。而她却不能。
那份关于贺云深的调查报告,景故知只看了第一页就没有再看了。
那不是合理的去了解贺云深的方式。景故知让自己慢慢来,她相信贺云深,虽然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第一眼见到这人时,贺云深那双湿漉漉的眼,让她始终觉得这只小狗时纯良无害的。也许是在相处中,景故知被她的照顾和温和包裹。又或许,是贺云深对她的信任。
“云深,如果你想告诉我,我会认真听着。你的过往,我没能参与,所以我想我没有这个去评判你。我只知道我爱你,我希望你能开心,和我在一起能感觉幸福,或者至少可以让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那些困扰着你的任何能够暂时远离你。”
贺云深看着她。“你怎么那么好。”
不知怎么得,贺云深突然觉得有些不真实,她紧了紧景故知的手,是真实的。
“是因为你对我好啊。”
刚把贺云深“捡”回家的时候,景故知也没想到日后会发展成这样,她当时只是单纯觉得原先在阳光中蹦蹦跳跳的小狗,突然蹲在吓着小雪的马路边上,实在太可怜了,就当自己积德行善。
后来呢?
第二天,她就再次看到了站在阳光下朝着她微笑,那笑意犹如春风吹散了落在冬日的寒气。景故知觉得或许留这样的一只小狗在身边也不错。
再后来,景故知发现自己被贺云深照顾的越来越好,反应过来时,自己的生活各处都能看到贺云深留下的痕迹。同时,那始终把景故知困在原地的迷雾渐渐消散了,等浓雾彻底不见,她才发现原来是贺云深拿着扇子使劲扇没的。只是贺云深自己可能不太清楚这点。
“我们,是拉着彼此的手走到了阳光明媚的道路上,很幸运的,我们各自要走的人生道路有了重合。虽然我不知道以后怎么样,但我想努力让这两条路的终点是一致的。所以云深,不要一厢情愿的担心,你多看看我,我在你身边。”
贺云深的心里装满了她说不出上来的情绪,她扑过去再次紧紧抱住了景故知。在触碰到景故知的那一瞬间,压在心里最深处的委屈突然爆发了出来。贺云深再也克制不住,任由眼泪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