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碣石调·幽兰(十三)

    天色将明未明,翠云阁后巷入口处,一声凄厉的尖叫撕破了清晨的薄雾。

    龟公肥胖的尸体歪倒在腐臭的秽物桶旁,脖颈以极为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面色青紫,暴突的眼中凝固惊骇。更扎眼的是他半敞的前襟——

    一张被撕扯过、却仍能辨认的“脱籍文书”半露出来,末尾处赫然是柳衙内张扬跋扈的画押!

    “死…死人了!” 早起倒秽物的婆子瘫软在湿滑的地上,手里的木桶“咣当”滚远,浊物泼了一地。她指着那扭曲的尸身,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嘶喊。

    杂役、送货的脚夫闻声围拢,狭窄的后巷霎时被挤得水泄不通,惊呼和倒抽冷气此起彼伏。

    “哎呦!”一杂役看清尸体,吓得紧捂住嘴,眼珠瞪圆,“这…这不是翠云阁的龟公吗?这可是自家后门?!”

    “咋就出这档子事?”另一人声音发颤,连连后缩,唯恐沾上晦气。

    送货的脚夫胆子大些,凑近了点,混浊的眼睛扫过龟公怀里:“快看!他怀里揣着甚玩意儿?像是…像是张契纸?”

    略识些字的落魄书生借着熹微晨光,依稀辨出几个字和那独特的画押,失声低呼:

    “脱…脱籍文书?末尾…末尾那签押…看着像是…柳衙内的。”他声音不大,却似惊雷落在众人耳中。

    刹那间,周遭空气凝滞。所有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半露的、沾着污渍的文书上。

    “嘶——”一片倒抽口气的声音响起。

    方才还出声的书生面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后怕及“果然如此”的了然,“苍天在上,这…可别是…可别是昨儿个替谁办砸了差事,被……”

    未尽之言在众人心照不宣的恐惧眼神里弥漫开。

    “嘘!噤声,不要命了?”旁边的杂役慌忙拽他袖子,惶恐地左右张望。

    送货的老汉啐了一口,声音掺着看透世情的冷硬:“办砸差事?哼!依俺看,这分明是…晓得太多,又揣着不该揣的东西,碍了贵人的眼!教人灭了口。”

    “个恁货色,能领啥差事?”有人嘟囔着。

    “前两天俺还看他去了趟衙门,不会跟阿松有关吧?” 又有人猜测。

    议论声顿时更甚,“不说是柳衙内的护卫?莫非…这案子另有蹊跷不成?”

    “莫不是…冤枉了好人?”

    “这会儿哪有空琢磨这事儿!?报官…得赶紧报官吧?”有人提醒道。

    “报官?”老汉冷笑一声,裹紧衣衫,“报官?等着吧,看谁敢来收这烫手的尸首!这趟浑水,沾上就是一身腥臊!散了散了,都散了!莫惹祸上身!”

    他嘴上驱赶,脚却像钉在地上,眼睛粘在文书和尸体。

    晨雾弥漫,带着腐臭和寒意,那张文书的一角在污浊的空气中微微颤动,像无声的控诉,又似狰狞的嘲弄。

    “灭口…”、“柳衙内…”、“脱籍文书…” ,这些词在人群中恐惧而愤怒地低语、交换、发酵。

    那具扭曲的尸身与半露的纸片,如玄铁磁石般吸紧众人目光,连清晨最后一缕暖意也被尽数抽离。

    窗外市井的喧闹声里,混着异样的嗡嗡议论,透着惊悚与窥探的热意,穿透翠云阁的雕花窗棂,将宿醉未醒的柳衙内从昏沉中拽了出来。

    他猛地从锦被中坐起,宿醉的头痛被彻骨的寒意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惊怒交加。

    “放屁!!”柳衙内几乎是嘶吼出声,一把掀开帐幔,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

    “哪个混账在造谣?爷昨晚就在这儿快活!杀他作甚?!一个腌臜龟奴,也配脏了爷的手?” 他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即可冲出去撕烂那些嚼舌根的嘴。

    然而,下一刻,更彻骨的惊惧如冰水劈头浇落,激得他浑身一颤,寒毛根根倒竖。

    这劳什子龟公死了。怀里还揣着那份该死的脱籍文书! 这人可不就是前几日拿了柳家重金,在虬髯客替罪那档子事儿里昧着良心作了伪证的主儿?

    他的死,以如此蹊跷、如此指向性明确的死法,无异于在看似“铁板钉钉”的案子上,狠狠凿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王知县那边…还能压得住吗?该死…到底是何时签的文书?此时曝光…会不会牵连出护卫顶罪的真相?该不会…最终还是会烧到自己身上?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愤怒。柳衙内只觉手脚冰凉,仿佛已经看到县衙捕快冰冷铁链的影子。

    “不行……不行!得找父亲!立刻!马上!” 他连滚带爬地跳下床,衣衫不整就往外冲,连身后的呼唤也充耳不闻。

    回府后,柳衙内撞开正厅的门,形容狼狈,脸色惨白如鬼,额上冷汗涔涔,冲着一大清早便在厅中静坐品茗的柳守备语无伦次地喊道:“父亲…父亲!大事不好!!

    证人…翠云阁后巷…死了……怀里……文书!外面……都说是我……灭口!可孩儿昨夜明明在红绡房里,半步都没出!父亲明鉴啊!但这……这人一死,虬髯客顶罪的事……王知县那边……会不会……”

    他话未说完,用作擦汗的锦帕从攥紧的指缝间“啪嗒”坠地。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摇摇欲坠,牢狱的铁栅就在眼前晃动。

    “混账东西!看看你这副德行!” 一声雷霆断喝,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落。

    柳守备重重将茶盏落在紫檀几上,发出刺耳声响。他端坐太师椅,面沉如水,目光锐利地刺向惊惶失措的儿子,眸中却无半分惊乱,唯有冰冷的算计在飞速流转。

    柳衙内被父亲的厉喝震得一哆嗦,而恐惧仍占据上方,犹带哭腔急道:

    “父亲。孩儿冤枉!孩儿是真没杀他!可…可这龟奴一死,还揣着那文书,外头都说是‘灭口’。这案子…这案子怕是要翻啊!”

    “慌什么。” 柳守备声音低沉,镇定却教人胆寒,“此事一出,非是祸端,而是天助!” 指节重重叩在扶手上,发出沉闷笃定的声响。

    柳衙内当场傻了眼,摸不透父亲的心思。

    柳守备唇边牵起的笑意冷酷至极,“这腌臜货色,活着便是根毒刺,死了倒得个清净。他这张烂嘴,活着指不定胡乱攀咬,死了——便永远封了口。这才算得上真正的‘干净’!”

    看着儿子茫然惊恐的眼神,柳守备心中微叹,无奈地替他条分缕析。

    “其一,你昨夜留宿翠云阁,人证物证俱在。这‘灭口’的脏水硬要泼到你头上,外面的那些蠢话,正好替你洗脱了行凶的嫌疑。其二,龟公死了,便是死无对证。至于他怀里那张纸……”

    柳守备冷哼一声,带着十足的轻蔑与掌控一切的笃定。

    “一张来历不明、死无对证的废纸,也敢构陷官眷?如今它是何身份?不过一张废纸罢了。这龟奴贼心不死,伪造文书恶意中伤,临死前还想拖人下水,谁能辩驳?!又有何人能证其真伪?!”

    柳衙内听着那番冷冽又丝丝入扣的剖析,心底透骨的寒意竟似被无形之手捋顺,转瞬劫后余生的狂喜如浪头般压过恐惧,险些让他腿一软栽倒在地。

    柳守备语气森然补充道:

    “至于翠云阁小倌那案子…哼,龟公死了,他做的伪证,更是死无对证。王知县那边,案子早已‘铁板钉钉’,虬髯客断是脱不了凶手的罪名。如今这桩“意外”……”

    眸中闪掠过一丝狠厉,“也算恰逢其会,省却诸多周折。只消旁敲侧击几句,教旁人信那龟奴是伪造文书败露,或是因知晓太多江湖纠葛,才被仇家‘意外’灭口。这般,这案子便能彻底脱了干系。”

    “父亲英明!神机妙算!孩儿…孩儿……” 柳衙内兴奋得话都说不囫囵,深深作了个揖,声线抖着狂喜,带着劫后余生的谄媚。

    按父亲的谋划,与王知县所做的交易,竟因那龟公“意外”殒命,以最狠绝、最出人意料的法子作了了结。

    可他刚松快些,府墙外就飘来些碎嘴议论,虽细若蚊蝇,却仍如细微的芒刺,扎在他刚刚放松的神经末梢,提醒他风暴尚未真正平息。

    柳衙内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柳守备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冷补充道:

    “些许蜚语,难掀波澜。着人将府中昨夜当值仆役名册取来,再将翠云阁处需疏通打点之物一一备妥。另遣管家往衙门一行,一则探问案情动向,二则转告王大人,望其勿使宵小之辈的谣言,扰了苍梧的清静!”

    他的眼神如同寒潭,深不见底。

    雷霆手段立竿见影。府衙的差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查勘了后巷,转眼就把那龟公的死结结实实定成了“意外失足”。

    那张要命的脱籍文书,自然成了“拙劣的伪造品”,是龟奴“贪慕虚荣,构陷贵人”的“铁证”。

    翠云阁内外,昨夜当值的姑娘小厮,乃至倒秽物的婆子,皆心照不宣闭了嘴。柳府管家更是亲自“慰问”了王知县,一番言语字字敲骨,直教人冷汗涔涔。

    街头巷尾关于这桩命案的议论,被无形的大手骤然掐断了喉咙。茶馆酒肆里,人们交换着讳莫如深的眼神,低语几句便匆匆转移话题。

    那些曾指着尸体惊呼的杂役脚夫,此刻也三缄其口,埋头干活,仿佛那清晨的惊悚从未发生。

    汹涌的舆论潮水,似乎真的被柳家的权势,强行压回了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而那水面之下,却沉淀着更浓稠、更冰冷的猜疑,暗流涌动,伺机待发。

    暮色四合。

    徐青下值后,独自一人步履沉重地寻到了若嵁的住处。他推开门扉,脸上是掩不住的失魂落魄:“若先生,此事……当真还有转圜余地?”

    若嵁含笑不语,并未作答。她留给红绡的口信,已然言明“证人”二字的分量。选择如此干脆利落地解决证人,而非以利相诱堵人口舌,这倒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念头至此,那笑意深处便悄然渗入一丝冰冷的讽刺。

    贱籍草芥,命若浮萍,生死荣辱,何曾由己?不过是棋盘上任人摆弄的弃子罢了。

    她指腹轻抚过丝弦,鲛纱下的眼眸寒光微闪,缓声道: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受压过甚必有反弹,且愈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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