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碣石调·幽兰(十四)

    残冬的凛冽尚未完全褪去,燕王别院的临湖水榭内,却因燃着银丝炭而暖意融融。

    袅袅琴音,似山涧流水,流淌在朱梁绣柱之间。抚琴的清癯老者,指尖流淌出的《幽兰》古调,清微澹远,仿佛能涤荡尘世喧嚣。

    燕王周放离斜倚紫檀软榻,榻上铺满雪域银狐裘。他身着玄色暗金云纹蟒袍,腰束玉带。长指随琴音在膝头节律轻叩,姿态看似闲适慵懒,实如假寐猛虎,教人不敢逼视。

    亭外枯荷断梗刺破冰面,隐约有几枝早春的嫩柳悄然抽芽,昭示着季节更迭的不可阻挡。

    忽而——

    轻叩的手指骤然停住。周放离眼睑未抬,身形却已如蓄势之弓,宽大衣袂带起一道撕裂暖风的锐响。

    侍立在角落阴影处、一直低眉顺目的青衣小厮,袖中寒光方现。那淬毒短匕还未来得及完全拔出,沛然莫御的巨力已当胸撞来。

    “噗!”

    一声闷哼,青衣小厮如同断线风筝,脊背狠狠撞在水榭的廊柱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旋即软软滑落在地。血肉自他口鼻狂涌而出,在地上洇开一大片粘稠刺目的猩红。

    琴音,戛然而止。

    琴师的指尖僵在颤抖的弦上,水榭内侍立的王府亲卫、内官,皆屏息垂首,不敢稍动。

    空气沉得化不开,唯余炭火细微的毕剥声。

    周放离身形回落,衣袍纤尘不染。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如雪的杭绸丝帕,仔细地、一寸寸地擦拭着指间。

    “拖下去。”

    他声线平平,听不出半分情绪起伏,甚至连眼角都未朝那渐冷的尸身扫过。

    “和廖晖关一起。本王倒想看看,他们能撘进多少人。”

    “喏!”阴影中立刻闪出两名身着玄甲、腰佩长刀的魁梧亲卫,沉默地将尸体拖离。

    早有内侍提水上前,迅速擦拭地面,浓郁的血腥气被水汽和炭火暖香冲淡,但那无形的肃杀寒意,已比残冬的凛冽更深地烙印在每个人心头。

    与此同时,王府典仪手捧一卷墨迹未干的粗糙纸卷,趋步近前,躬身低语:“阻拦王爷车舆之人,招了。”

    周放离擦拭手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接过那卷粗纸,染血的丝帕被他随手弃于一旁,如同弃履。

    水榭内炭火依旧,暖香却再也压不住那渗入骨髓的寒意。

    周放离展开纸卷,目光扫过其上潦草的字迹。字里行间透着一个濒死之人的仓皇与恐惧,却也带着一丝被精心雕琢的痕迹。

    供状所述,与身侧典仪低语一致:

    自称乃北郊军械库一小吏,名唤王五。数月前,受守备府中亲信威逼利诱,参与了一桩惊天勾当。

    库中一批新铸的强弓劲弩、精铁甲胄,于深夜伪装成草料分批运出。他负责篡改入库记录,抹平账目亏空。数量之巨,足以武装数百悍卒。

    初时得利,心怀侥幸,然同伙接连暴毙,死状可怖,令他日夜惊惧,如坐针毡。他欲抽身,已是不及。一次走水,混乱中他遭人暗算身中数刀,被推入火海。

    幸得天不绝人,被火燎烟熏昏厥前滚入一处暗渠,侥幸未死。再次醒来,已是月余之后。身处暗室,伤口虽已结痂,但筋骨受损,虚弱不堪。

    一个沙哑低沉、辨不清男女的声音,隔着一道厚重的布帘告知:待到伤愈,燕王回府之时,拦驾首告,将所知和盘托出,或可借燕王雷霆之威,求得一线生机。

    此后,每日有人从门缝递入汤药饭食,却再无只言片语。他如提线木偶般被圈养、被等待。直至昨日,暗室门忽开,门外空无一人,唯有一句冰冷的“时辰已到”。

    其间默下的造假账目编号,以及被伪造成损耗的器械种类与数量,与三个月前调查结果别无二致。

    “‘沙哑低沉、辨不清男女’?哼,藏头露尾,其心可诛。”周放离嗤笑出声,偏头询问典仪柳守备风评如何?

    典仪躬身答:“回王爷,柳守备治军尚可,然其子……风评不佳。柳衙内疑似牵扯两桩命案,最终却都不了了之,据信皆有柳守备在后为其斡旋兜底。”

    周放离指尖轻点,目光流连在粗糙的纸卷上,声音听不出喜怒:“前番军械失窃一案,及柳衙内所涉命案,皆不可仅凭单方说辞定夺。”

    他将那纸卷随意丢回典仪怀中,讥诮道:“是非曲直,本王倒不介意替他们寻个说法。只是那等堵人嘴的伎俩,还是收敛些为妙。去查查,守备府牵扯的两桩命案,可还有人暗中追索之人?”

    典仪应是告退。

    周放离的目光投向水榭外,湖面薄冰在正午微光下泛着冷冽的碎芒,枯荷与新芽交织,构成一幅残酷而充满生机的春冬图景。

    杀意已敛尽,唯余深潭般的平静。琴师得了暗示,强捺心颤,抖着手重抚琴弦。

    那曲本应清逸的《幽兰》,此刻却浸着化不开的惊惶与杀意,在春寒未消的王府别苑里悠悠散荡。

    不过三五日的光景。

    原本死水无波的市井坊陌,忽有流言如潮翻涌而至:

    有人言之凿凿,指柳衙内鞭杀阿松;更传柳府曾重金封口,威逼利诱目击者,却遇上一块宁折不弯的硬骨头——那证人竟以死相抗,拒不屈从。

    更有甚者,陈年旧案亦被翻出:不过月前,柳衙内于翠云阁醉酒闹事,竟将一盲眼琴师打伤,琴弦溅血,满座噤声。

    民怨如沸鼎,市井间议论汹汹,矛头直指守备。官府再难装聋作哑,局面一时鼎沸。

    声浪撞开北城深巷尽头那扇斑驳木门,直灌入斗室之中。

    室内光线晦暗,唯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在墙角跳跃,勉强勾勒出一个瘦削轮廓。

    窗扉微启,早春微寒的风带着巷外市井的喧嚣灌入,间或夹杂着那些刻意拔高或压低的议论声。

    若嵁凭几而坐,眼覆白纱,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一枚沁凉的棋子。

    这些坊间传闻,确乎有她悄然推波的手笔。只是——

    太快了。

    流言蔓延之势速逾常理,至今日已如燎原野火,烧遍了苍梧镇的每个角落。

    平素对守备府之事噤若寒蝉的贩夫走卒,此刻竟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高声议论柳衙内的恶行。

    这绝非仅是她布置在暗渠中流淌的“引线”所能点燃。

    若将苍梧比作山林,柳守备便是山中恶虎。积威之下,百姓早已将恐惧和怨愤深埋心底,用沉默织就一层厚厚的茧。

    现下这层茧在短短数日内,以无可阻遏之势,自外硬生生剜开道偌大裂口。

    何人有此权势,竟敢不将柳守备多年积威放在眼里,戳破这维系已久的‘默契’?

    权势这般显赫,却又与柳守备断无同流之理,甚至明里暗里对着干的主儿……

    若嵁抓了把棋子撒向棋枰,黑白子如星落般散开,正要排兵布阵时,一枚黑子滑出手心,砸在旁边的焦尾琴上。

    琴腹空鸣如旧年余响,惊得她指尖微颤。记忆迷雾渐散,那柄深藏的短匕骤然清晰,连它如今的去处也一并浮现。

    燕王周放离。

    从红绡言语间透出的蛛丝马迹,她曾推想出失忆前的部分谋划。被救下的那个险些被灭口的人,如今伤势既愈,怕是早已依计拦下燕王车驾,将柳守备的勾当当场揭发了。

    与周放离的两次交锋,足以令若嵁断定,他眸中难容微垢,极厌心机算计。

    告发柳守备之人,来历诡秘难寻,身无片纸物证,唯凭口舌陈词。其间破绽百出,明眼人皆知身后必有推手。

    然此人既能在燕王驾前露脸,便已算不负所托。至于其身家底细、所言真伪,燕王自会探寻。

    周放离这一番恣意妄为,果然点燃了滔天民意,那火势熊熊,直将所有遮羞布烧得一干二净,越催越猛。

    黑子“嗒”一声轻响,稳稳落在棋枰天元之位,带着一种洞悉全局后的冷冽。

    残局中,白子却陷入全面合围态势。

    县衙值房

    灯烛昏黄,王知县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在光影下虚浮惨白,透着异常的浮肿。他猛灌一口冷茶,冰棱子直坠入腹,激出个寒噤,冷汗洇湿了官袍领口。

    “完了…彻底完了!”他狠命攥住心腹书吏的衣袖,指节泛白,“柳衙内那桩事闹得这般大,迟早要捅到燕王驾前。天塌了!你我这颗脑袋,怕是保不住了!”

    书吏身形干瘦,深眼窝里的目光却异常沉着。他从容掰开知县嵌入皮肉的手指,走至堆满卷宗的公案旁,枯瘦手指精准抽出一册——

    正是“翠云阁小倌阿松之死”的卷宗。昏黄灯光映着工整字迹。

    书吏将卷宗重重拍在知县面前,指尖点着“凶犯”虬髯客的名字,声音带着刻意嘲弄:

    “案发时间、地点、人证供词、画押指认、验尸格目…一应俱全。虬髯客招供画押,卷宗之上,堪称‘铁案如山’!”

    书吏又抽出几页文书,“目击证词、苦主具结、凶器登记…物证、人证、口供,环环相扣,卷宗之上,绝无纰漏。”

    王知县微愣,眼中惊惧更甚:“你…你疯了不成?这‘虬髯客’本就是…”

    书吏抬手打断。

    “正是!这本就是个‘糊弄鬼’的玩意儿!柳守备只手遮天,强压下来,命我等做成死案,堵悠悠众口!我等微末小吏,彼时除了屈从,还能如何?难道以卵击石,白白送了性命不成?”

    “王爷明察秋毫,看到这份卷宗会怎么想?”书吏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循循善诱:

    “他必然动怒!怒那柳守备竟敢目无王法、弄权乱政。怒这“铁案”做得这般“漂亮”,实则欲盖弥彰。

    继而必生疑!疑这卷宗背后,有多少柳府买通或胁迫的人手?更疑……柳守备为保其子,还做过多少腌臜勾当!”

    书吏殷殷劝勉,“大人,我等此刻当抛却遮掩这烫手山芋之心。须得将这‘铁证’,并柳衙内恶行相关卷宗、风闻、苦主陈情等物一一整束,恭谨无遗地呈至燕王驾前。”

    他直逼知县惊惶放双眸:"我等呈递的并非'结案陈词',而是'鸣冤血状'。状告之人正是柳守备父子——告他们倚势凌人、草菅人命、胁制官府、罗织冤狱!我等衙役便是首当其冲的苦主,是忍辱负重、今番终见天日的人证。"

    “至于虬髯客……”书吏眼底掠过一抹戾色,“王爷盛怒之下,定要彻查。柳守备为求自保,要么死无罪证,坐实罪名,要么…弃车保帅,抖出柳家更多阴私。不论哪条路,这把刀终归要架在柳家脖颈上。”

    王知县眼中惊惶如潮退去,留下劫后余生的虚脱与更深的阴鸷。他回望着书吏深不见底的眼,喉结轻轻滚动。

    窗外,新的愤怒声浪隐隐传来,直指守备府。书吏无声吹熄手边烛火,值房阴影骤然扩大,将二人更深吞没。

    更夫的梆子声撞碎死寂的夜,清寒悠长,恰似为谁敲起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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