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在如何暖,也暖不到寒冷的心。
丹承殿的娘娘坐在椅子上,素衣裹身,往日富丽堂皇的事物早在事发便一同撤走,如今的殿堂正如孤寂的冷宫。
只不过冷宫是人人避而远之的陋室,而丹承殿是辉煌褪去不足余温的囚笼。
纵使早有准备,但进来时还是不免倒吸一口冷气。
如今的皇宫正是冷的时候,每个殿内都点起了炭火,或是护手。
当时的肃杀并没有掩盖,紧随其后就是皇后被幽禁深宫,很难不让人深想重重,抽丝剥茧,当年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显然罪恶累累的弃者并没有染碳的资格。
谢淮紧了紧身上的狐袄,转身关上门。
关门的声响,并没有引起屋里人的注意,或许有,但并没有可在意的了。
谢淮走进内室,看见生母单薄的身影。
“母亲。”
他轻声唤道。
声音消散在空中,连同散去的白雾。
并没有期待中的回应,敛下暗暗的神色,走上前,俯下身,解开绳扣将狐袄披在她的身上。
接触时指头碰到了祝氏的肩,凉意通过之间颤人心弦。
要是合鸳还在,绝不会这么冷的。
“怎么也不多穿点,屋里这么冷小心冻坏了。”谢淮整理好狐袄,确认完全包裹好后,又从带的包袱里拿出碳将其点燃。
屋里的温度逐渐变暖,望着噼里啪啦的炉子,他将茶壶放在上面,等火煮沸其中的水。
“母后,儿臣要结婚了。”
谢淮摆弄着碳,暖光照亮了他半边脸,眼中深意显露无疑。
煮沸的热水险些冒了出来,用夹子夹到桌子上,涮了涮杯子,倒出去,又擦拭干净,将茶壶放置在一边凉去。
直到倒出的水不凉也不热,这才递给祝氏。
“是跟赵郡李氏的遗孤,李缚。”
话音刚落,茶盏脱手而落,摔碎在地面,飞溅出来的碎子划破了手指,顺着流出来的水向下流去。
“母后……”
“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祝氏用损伤的手掐上谢淮的脖子,身上的狐袄也因动作掉落在地上。
“母后冷……”
“你管我冷不冷,你还在意我冷不冷,”祝氏打断了他,掐着脖子上的手青筋暴起,更显得瘦削,染上的血蹭到了脖子上,染红了衣襟,“太子殿下大义,娶遗孤为自己揽个好名声,恢复了那小丫头的家族声誉,要我一个遗弃者眼睁睁看着那俩丫头霸占这皇城,风光无限。”
“当初您就该知道现在的结果。”
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祝氏嘴角牵起,却几次三番张嘴也没能吐出语句,就连手上也开始哆哆嗖嗖,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就像失足的老者,整个人都丢失了力气。
“……所以,都是我的错吗?”她再也撑不住,反手指着自己,“我想要地位有错吗,想要那人的独宠有错吗,想要自己的孩子至高无上有错吗……”
谢淮面对质问,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没错,但您要的太多了,而且有些根本就不可能。”
祝氏听完冷笑出声:“不可能,怎么就不可能。我处心积虑最终嫁进皇室,与皇帝平起平坐,独掌后宫,这么多年凭什么就要分给那些争宠的嫔妃,就为了挺个肚子在我眼前耀武扬威,绝无可能!而那李筝凭什么那么好运,诞下皇嗣,又能占据一人心,再过不久就该分走这后宫之位……而我呢,失了颜色的衰人……我曾发誓是我的必须是我的,不是我的也要牢牢握在手中,而我的孩子必须是太子,必须是皇帝!”
这段话分走了大半力气,她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脚下不慎踩了狐袄,身形不稳撞上桌子。
沉重的闷声,祝氏踉踉跄跄跪倒在地上,y腰肢撞上了卓沿,剧痛随着腰肢不断蔓延,冷汗浸湿发丝,紧贴在失了血色的脸上,硬是咬紧牙关不肯吭声,一次两次想要起身,却不得不截止到半途。
谢淮静静看着,不动声色地叹口气。
想她母亲,就算嫁给皇室前也是万千宠爱加身,从没有受过如此羞辱,更何况当了皇后,本就要强的人得了权势更是嚣张跋扈。
可那时的她尚且有这个资本,如今的她还是固执的守着自身那点微乎其微的自尊。
“您这又是何必。”
谢淮说着,却半点没有搀扶的举止,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母亲。
“……你来这还有什么目的?”
他一愣,垂下眼眸。
袖中的物件实在深重,甚至这时还有些滚烫,以至于拿出此物竟是用去半身力气。
是诏书。
看见诏书,祝氏像是早已预料,牵起的嘴角说是苦涩,更像是平淡。
没错是平淡,谢淮能想到母亲悲痛欲绝,撕心裂肺,怒声质问,比方说刚才,但没有现在的平淡。
“这是父皇交给您的,本来他想亲自来的,但年事已高还是由儿臣带来了,母亲您就自己看吧。”
意料之中,诏书失手掉落下地上,铺开一长条,不多不少的几横字,草草收殓了她悲喜交加荣华落寞的一生。
皇后祝氏华而不实,在位期间戕害贵族,残害嫔妃,欺害婢女,谋害皇嗣,失了母仪天下之心,着废为庶人,终身安置丹承殿,不得探视。
水渍沾染是锦面,祝氏抬手摸索着上面的字迹,仿佛能看到那人行云流水写下她的罪证,脸上没有半点神色。
也是她也仅仅只是后宫失了色的烂花,含珠待放,艳丽非凡,经历风吹雨打,春夏秋冬,弯枝落地,碾压成泥,独自躺在地上看着旁的争香斗艳。
抬手抹去脸上水渍,她轻阖上眼,良久,开了口:“告诉他,我不后悔,如果有重来的机会,我还是会将一切掌握在手中。”
直到离开丹承殿,成燎将婚事安排悉数告知时,谢淮猝然停在原地,條然转身,丹承殿树立在那,又好似很远。
他突然明白估料错的不仅是平淡,还有母后骨子里的执拗固执,她不会后悔,所以她也不甘于这样的结果。
而事实也在证明,三日后丹承殿起了大火。
那场火炽热明亮,犹如巨龙咆哮般冲上天际,据说从起火到燃起大火也不过几个时辰,谁也不知道这场火是怎么起来的,只知道这场火无论用什么法子也没办法熄灭,最奇怪的是只燃烧了丹承殿,而其余甚至是连旁的植被都未有燃起之意。
有人说这场火是来自天怒,是冤魂的祈祷被天神得知降下的怒火,也有说是他人的刻意为之,众说纷纭,唯一知道的就只有丹承殿被废的娘娘,是自己亲手关上了逃生的门,在殿内被焚烧至尸骨无存。
足足燃烧了三日,照亮了半边天际,渲染了举目的黄昏。
其后,这场火,还有殿里的娘娘也被抛之脑后,不了了之。
因为皇帝颁发了新的圣旨,同日因自身监管无力为由宣告退位,由太子谢淮登基为帝,退位前曾恢复了赵郡李氏的清誉,并承认了时岁贵族孤女的身份。
至于祝氏母族因祝氏所为,获罪并罚,诛连九族,满门被斩的日子也是赵郡李氏被灭门的日子,也不知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而新帝登位不过数日,就宣告他与赵郡李氏孤女李缚吉日成婚,举天同庆。
*
新帝的婚宴自然少不了氏族的加入,作为北境的王,镇国侯府自然也有一封喜帖。
北境刚刚结束战乱,由于突厥的有意为之,就算有王军的英勇奋战,也是死伤惨重,哪怕是镇国候和六位将军也负伤,最终虽然是他们镇守住了边关,但唯有自身知道这条防线险些崩坏。
战火的结束,没有庆贺的闲情,到处是狼烟焚尽的渔火。
正如同战争没有胜利者。
无人知晓在一片狼藉的城镇中快马加鞭的红色显得格外刺眼,为首的男人是朝廷的大臣,充耳不闻耳边的喧嚣,避而不见眼前的余烬,舔着笑递上喜帖。
“新帝见镇国候抗敌有功,特情小臣快马加鞭送上喜帖,务必让君侯进京观赏陛下与李氏大婚。”
话完,无视旁人的的神情,再一行礼,上马而去。
如今这封烫红的喜帖就在主帐。
“大哥,当时为什么要拦我?”
最为将军里最小的幺弟,向阳的脾气爱恨分明,当朝廷大臣来的时候要不是张渝拦着恐怕大臣不说掉半条命,也要鼻青脸肿的回去。
张渝没开口,梦欣抬手拍了向阳的脑袋。
没有留情面,后者嗷了一嗓子,抱着脑袋看着梦欣一脸委屈:“你干嘛,这么暴力小心没人要。”
梦欣“哼”了一声,揪着向阳的耳朵:“多少年了,莽撞的性子还没有改。要是你真打了那老东西,解气是一时的,但北境百姓该如何?老东西多多少少是个官,是在皇家眼皮底下的,绝不能因一时之气而轻举妄动,这场仗打的够苦的了……”
原本还龇牙咧嘴的向阳沉默了。
首先他们是守国的将军,他们的剑是对敌,不是对民。
眼见冒进的人安静了,梦欣叹口气放下手:“更何况小师妹还在京城呢,不能让小师妹置之死地。”她侧身,看了看沉默的主帐,“现在最痛苦的另有其人。”
“……君侯他出来了吗?”向阳问道。
自从拿了喜帖后就没有出过主帐,就连后续都交给他们安排。
“君侯自有安排,我们就不必瞎操心了,”张渝开了口,“还有事物没有办完,先让君侯好好休息。”
得了命令的俩人纷纷离开,而张渝看着主帐的眼神却是若有所思。
直到傍晚,元单卿仍没有从主帐离开。
篝火在夜晚闪烁,即使战争结束,军队仍然在安护。
“向阳睡了。”
梦欣走进帐中,除了小将军以外,其余将军皆整装待发。
张渝整理好包袱:“梦欣军中就交给你们了。”
“可要照顾好向阳,那孩子太过冲动,而且这件事也不好声张。”陆风想起向阳张牙舞爪的样子,不由得捂额叹气。
“到底是我们宠出来的,不过还是哭了梦欣妹妹的,所以到时候可要为姐姐我们说说好话哦。”曹文宜整理好身上的夜行衣,冲梦欣笑道。
梦欣笑了:“放心侯府不会被拆了的。”
众人都被这句话给整笑了,原本严肃的气氛都变得轻松起来。
“好了梦欣,家就交给你和向阳了。”
“放心吧。”
最后走出营帐的蒙羽看向梦欣,这位只比向阳大俩月的姑娘,此刻却要承担起哥哥姐姐的身份。
梦欣眼睁睁看着他们借于暗色,从暗巷出发,迅速的消失在夜幕当中。
深吸两口气,安抚住躁动的心,走去主帐,那里除了喜帖,还有卸下的军甲,唯独缺少了君侯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