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那是禁卫军,但不是巡逻皇城的禁卫军,这些兵卒一身黑衣,面上蒙着黑布,比起兵卒更像死士,但腰间却戴着令牌,手拿火把里里外外包围了殿堂,一望而去仿佛是夜里升起的火焰。

    直到谢淮从中走出,尤眼中的诧异才消逝。身为陈皇后的护卫,对于宫中的恩恩怨怨他并非不清楚,反而有些时候也有他在其中,方才提到“北境”,现在殿堂上的东宫之主,稍作思想便知道先前的谋略不过掩耳盗铃的半真半假。

    “北境之战伤亡惨重,尤将军你必须给孤一个合理的解释。”

    上扬的嘴角唯有尤自己知道何其苦涩,只是还有未尽之事。

    他侧头看向刺客。

    “时姑娘,到底还是你技高一筹,只是你是如何做到的?”

    时岁本就没有藏身之意,摘下脸上黑布,冷艳的容颜下显得那双眼更加冰冷。

    她挑了挑眉,并没有回答他的疑问:“怎么不藏了?”

    尤摇头:“没有意义了。”

    闻此一言,她的目光终于是落在尤的身上,此时此刻传闻中的禁卫总军伤痕累累,满目疮痍,哪里还有刚见时的神采飞扬。

    嘴角的苦笑隐藏在血污当中,一闪而过被贯穿的肩膀,她深知就算是治好也无法恢复如初。

    换句话说瓮中之鳖,早已没有了价值,哪怕没有今日一遭,也会有无法回头的到来。

    “都说皇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往往高处久了,就忘记地下了。多日来的盯梢,也不过手底下寥寥几笔,一封不过拇指大小的信,藏匿在日常不过上,足矣。”

    话落,眼底升起一丝波澜然而转瞬即逝,掩藏在夜幕当中,无人可知,包括尤。

    失血越来越多,尤的眼前遍布雪花,耳鸣几乎要响聋耳朵听不见其他的声音,温暖离他越来越远。

    许是将死之人都会浮现最重要的回忆,而尤的眼前是隐秘在群山中的小山村,人烟稀少,贵在欢乐无虑,尚且年幼的他与小伙伴常常用柳条做成小船漂在水面,看着它渐行渐远。

    而现在他就仿佛是在小船上,随波逐流,要是能回到小山村该有多好。

    他半阖着眼,眼前的时岁忽远忽近,恍惚间她好像是蹲下身抬起手,眼前一黑。

    时岁看着昏死过去的尤,开了口:“再不治疗,真的要死了。”

    话音落,拿着包袱的太医急匆匆赶了过来,时岁对太医交代几句,起身走向殿堂。

    谢淮静静望着下面的闹剧,良久后开了口。

    “姑娘给孤带来一场好戏。”

    “殿下觉得建立在累累白骨上的是好戏。”

    谢淮攥紧了手。

    时岁抬眼:“不过陛下倒是让我意外。”

    回想起被寄回的书信,上面除了应诺之外,有些字迹晕开了,纸上的颜色也变深了。

    “怎么觉得孤可怜。”

    他问道。

    早在时岁上来时护卫全部都已离开,但前者知道必定是隐藏在暗处,因为这是只有太子才能号动的影护卫。

    而影护卫被断了舌,聋了耳,在他们的身上练就新的蛊术,只有摇动含了皇室血的铃铛,才能号动他们。

    因此并不担心他们会知道不为人知的东西,至少这段谈话只有他们俩个人知道就够了。

    失去了明火,殿堂瞬间黯淡下来,唯有墙壁,支柱上的壁灯亮着暖光,陋居一席,不近不远,就算有风也吹不动,更不会将光倾斜洒在殿堂,哪怕是外面,也是暗的。

    时岁倚着墙壁:“殿下需要臣的可怜吗?”

    料想不到是这样的回答,令男人错愕一瞬,反应过来呵了一声。

    “倒是你会说的话。”

    时岁沉默不语。

    场子再次静了下来,除了底下,就只有偶尔被风刮过的叶声。

    原来皇宫是安静的。

    望着寂寥的、黯淡的、渲染的黑布般无声侵袭肆意漫长的困兽的笼子顶;殿堂很高,建设的红墙也很高,站在白色砖石、青色瓦砾、伸手就能触及近在咫尺又无法触及的黄粱一梦,前生富贵显赫、清贫如洗、平凡无趣皆在入宫或有无香囊归家之时,而有香囊者就这么交付了一生。

    衣摆起起伏伏,她置身殿堂得高之位,身旁即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是宫中德高望重者比比皆是。

    从咽喉簇生的冷气,呼出到外面形成白雾还未走向高处就消散了。

    从踏入京城开始,她无忧无虑的稳顺生活就此消逝,不仓皇落寞是终有一日,命数不可为,明码标记。

    冬日寒冷,但京城的冬与北境不同,那里才是时岁的归宿。

    那里的星星璀璨明亮,簇簇拥拥,那里有她最珍重的人。

    “时岁,你会遵守承诺吗?”

    得来半响,身侧没有回应,早知结果但谢淮的心仍是咯噔一声,苦涩盈满胸腔。

    放在栏杆上的手紧了又紧,良久后呼出一口浊气,侧头看向时岁,却见她正望着天空出神。

    原来是在看星星。

    颓废的神经被清风拂过就像新生重新复苏,他又重拾了信心,唤了时岁一次又一次。

    都没有得到回复。

    就在这时,一颗石子从后面投向时岁,后者就像脑后长了眼睛,悄无声息的背手抓住了石子,顺势侧头看着谢淮。

    “不好意思,想事情想入迷了。”

    说完觉得有些生硬,正过身:“殿下想对时岁说什么?”

    唤到嘴边的名字被重新咽了回去,谢淮觉得有什么从他手上溜走,但又觉得是自己多思,却也没有松懈。

    “没有,孤只是问你可有后悔?”

    他重复了一边问题,看着时岁,不自然地抿嘴。

    时岁直视他的目光,摇头。

    “不后悔,师父教我做事要想后果,所以我认。”

    说完,她转身径直向下走去。

    “时岁!皇宫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时岁没应,而是朝他掷出手里石子。

    空落落的石子砸在衣料上,摔落在地上,滚了一路就消失在夜色里。

    谢淮脱力倚靠在栏杆上,目光游离不知去向,没有很久,就直起身。

    “治好就带去大牢,孤去丹承殿。”

    *

    城里静悄悄的,偶有灯笼闪着暖光。

    在一排排闭了灯的店铺中有扇窗子被暖烛闪着光,是那间破旧的茶舍。

    时岁推门走进去。

    年久失修的门被推开嘎吱声响,却惊扰不了淡定喝茶的贵客。

    坐在另一张空闲的椅子上,小厮端上来的茶还有温度,倒出来茶香四溢。

    “姑娘,喝一盏吧。”

    时岁看着小厮,而是送上银两,反而说道:“抱歉。”当时误会你了。

    小厮微微一怔,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热茶要品,一口不喝视为浪费。”

    时岁不想看他,自然没有同他做一处,但话要答:“没有兴致。”

    “所以才要喝茶,有兴致要喝酒。”

    这次是褐色茶水,好似北境的浓酿,而在城里到处可见清冽,甜蜜的酒酿。

    三三俩俩齐聚一堂,或在雅座,或在家宴,就一壶清酒,三四碟小菜,谈不完的闲话,这壶要吃上许久,望去了时间,一人喝没劲。

    那人放下已空的茶盏,又续满,拿筷夹起几粒花生入口:“宫变已由红处送至北境,明日就有结果,但北境这次战伤亡惨重。”

    红处是一组特殊的信息处,里面全是腿快的能人异士,有时光是徒步就能赶上千里马的速度,因而也是传递消息的最快选择。

    “……多谢。”

    时岁说:“能送到即为最好。”

    她起身,准备要离开。

    那人背对时岁,放下筷子:“你不打算去看看?”

    说完,端起茶盏送到嘴边浅抿起来,纵使茶水已是半温,就像这间茶舍光是点上几根烛火,能暖上些许,不过自欺欺人。

    没有明说,但时岁知道是去看谁,或许这也是最后的机会。

    掩于袖口的手紧了又紧,始终不曾松开的唇上软肉,血腥在嘴中若隐若现。

    至始至终,茶舍都十分安静。

    进行到这里在场全都心知肚明,包括初到京城没选富贵雅间,而是古朴茶舍作为落脚之处,本身就是个局面。

    京城容不下古朴,容得下包装的古朴。

    这场博弈,整个过程存在多种变数,一步踏错满盘皆输,还有身陷囹圄,一场空,当结束时看到意料之中的情景并没有觉得轻松。心里头蒙上的阴霾,除了变浅了,还是挥之不去。

    时岁想到这里,抬头再一次看了这座茶舍,眼中深情闪亮,水波浪纹,摇了摇头。

    那人又说:“你决定好了。”

    时岁从墙角的柜子里取出盒子,上面没有染尘灰,打开一看长弓,银线,以及羽箭整整齐齐摆放,一尘不染。

    她重新合上,将盒子放在桌子上:“决定好了,一路陪伴,时岁无以为报。”

    退后几步,一撩衣摆,双膝跪在地上,拜了三拜。

    最后起身,临近大门又转身看了眼,终是踏门而出。

    烛火被灭,窗子的光消失了,那杯倒出来的茶连带着茶盏还是没有人喝,最终还是凉了。

    第二日,这间坐落在京城的茶舍连夜而空,无人问津它的去处,正如它的存在毫不起眼,轻易就被抛之脑后。

    因为一月后,太子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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