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庭院内几株梨雪摇曳,围簇一条曲折的长廊,花光四溢,交映着来往的人影。
符婴牵着妙娘的手,头戴青玉冠,脚踩金丝虎头鞋,一双水亮溜圆的眼睛望着前方依偎并行的女子,翠袖红裳,谈笑嫣然,不禁看痴了会儿。
眼前突然伸来了一只手掌挡住了她的视线。妙娘的声音低婉轻柔,在她的耳边不尽怅然道:“四郎君,不该看的东西,勿要多看。”
符婴乖乖低下了头,手指无聊地摆弄着颈边的平安锁,脑海中回荡着母亲的警言——记住,从你诞生的那刻起,你就是端王的符四公子,而非二娘子。
符婴从小就被当做嫡长子培养,学的是四书五经、兵法谋略,年仅十岁,她已经学会在万众审视的目光下掩饰天性,坦然处之。这一切,只是为了母亲苦苦渴求的世子之位。
虽然她乖顺地学着所有男童那样,束胸截发,迈着潇洒利落的小四方步,在众人面前扮作温文俊逸的符四郎,但是母亲好像还是很讨厌她,讨厌她是个女子。
在她八岁那年,有一次,因为心生好奇,无意动用了母亲的胭脂妆粉,被发现的时候,严严实实地挨了一耳光,她委屈地仰头,却读懂了母亲眼底的嫌恶。
她知道在她出生之前,她还有一个兄长,可惜不幸早夭,自此之后母亲对世子之位就有了疯一般的执念,将所有期愿都寄放在了她的身上,向外人欺瞒了她的真实性别。
后来,她哭着问妙娘,同是女子,为什么娘亲只讨厌我?
妙娘神情复杂,摸了摸她的头:“并非王妃憎恶女子,实乃不期望符四郎为女子之身。女子有何益处可言?且不论世子之位唯男不传女,单看三房庶出二娘子的境遇便知,因非嫡出之女,自幼便被许配他人,连夫君模样都未曾得见,王爷不许她抛头露面,将她禁锢于闺阁之中。年纪尚小,未经世事,口中所念、手中所捧,尽是贤良淑德的女四书,可怜的孩子,连自身命运都难以掌控。在这男尊女卑的世道,女子存世,恰似筝上弦线,只能任由他人拨弄。”
妙娘的语气咬重了几分:“四郎君,就算是金贵的皇室公主,也免不了远嫁和亲的命运。”
后来,她十二岁时,大姐便被封为昭和郡主,和亲回鹘。
她想了想,原来母亲是为了她好,既然女子如履薄冰,那还是做男子肆意自在好了,自此之后她就不再谈及女子的话题。
直到十三岁那年——
雪风凛冽的黑夜,太子二十五岁生辰宴请各高门骄贵的公子入宫玩乐,府中只有作为嫡子的他接到约请,但是父亲格外让三哥哥符稷也跟着她一起。
她和符稷关系泛泛,她身出大房,而符稷是三房庶出,虽论年纪阅历她皆不如符稷,但论及身份,她要尊贵许多。母亲也只许她和其他世家嫡公子来往,或者可以说母亲不太喜欢三房,所以总是嘱咐她远离他们。
不过符稷无论在外还是在府中,名声都不错,说他为人谦逊有礼,面上总带着温润的笑意,如松如柏的端方公子,只是情交甚少,朋友无几。
符婴向来是夏时畏热、冬时怯冷,此刻披上雪白厚重的狐裘,淋了一头鹅毛雪,急匆匆地赶到府门门口,抬头便看到那位虽同在府中,但从无有过交集的三哥——符稷。
他只是一身简净矜肃的玄氅,身姿挺拔,孑立雪夜中,她怔怔地看了会儿,那是她第一次抬眼,看清了符稷的面容。
比她大了两岁的哥哥,已有了少年成熟的轮廓,他不像大哥那般气质英锐,而是清和闲淡的,长眉如细剑,明明穿着一身俨乎其然的深玄色,却有如雨夜空山般邃寂的气质,如漆的乌眸里,是与这样雪光相衬的澄冽,眼神微凉,不阴柔也不锐利。
清标沉静的少年,没有任何戾气和顽气,微垂眼眸,手撑竹伞,站在那里,仿佛万事不关心。
他在马车旁等她,目光对上的时候,他好像在发呆,微微凝神回来,才慢半拍地对她付以一笑。
她抖落身上的雪渍,有些不好意思地近前:“对不住三哥哥,让你等许久了。”
符稷瞬间撇开了视线,浅浅摇头,神情隐于一痕伞阴里,嗓音低沉而凉薄,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玉。
“无碍,上车吧。”
符稷侧身让位,显然让她先上的意思,虽说嫡庶有别,但长幼有序,她并不是视嫡为尊之人,何况她知道三房处境一直不好,此刻若是默允了,岂不是有点欺辱兄长的意思。
她想了想,也学着符稷侧过身,摊袖一伸,盈盈有笑:“长幼有序,还是兄长先上吧。”
只见符稷微抬伞头,露出一双如高天澹月般平静的眸子,清微淡远,被悬吊在车檐的油灯小烛映得十分幽明。
透过密密洒洒的鹅毛飞雪,他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区区一辆车罢了,四弟何必与我在此推让?”
一句话戳破了他们之间生疏的关系。符婴愣了愣,转眼便见符稷已经兀自进车了。
仅有两人的车内,充斥着尴尬的气氛。
符婴仍在思索着适才符稷所言,他将弟弟对兄长的尊重之举定义为“推让”,仿若在讥讽他们之间地位的天差地别,难以跨越,正因如此,彼此生疏,注定他们是无法平等相待的兄弟。
在端王府里,嫡庶待遇可谓天壤之别,这也由于父亲太过重视纯正的血统,各大高门世族之间也格外喜欢攀比谁家的嫡子更多、谁家的嫡子更聪明,嫡子就代表他是下一任家主,而家主能力的强弱也同样带动着一个家族的兴衰。可惜母亲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子,再加上心力交瘁,在生下她后便失去了孕育的能力,除开早夭的二哥,只出了她一个孩子,而且还是女儿。
她既是将来世子之位的最佳继承者,难保符稷没有不甘居下的念头,况且因为三房二娘子的亲事,父亲与三房的关系已经闹得很僵了,无疑使得他们的待遇雪上加霜,大房也坐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被这样氛围所影响的符婴,自然也很难像普通兄弟那般与符稷相处。
没有人开起话头,马车窗外尖风哗然,车内如坐针毡。
符稷抬肘抵头,支靠在纱帘掀动的窗边,合目小憩,被马车的颠簸弄得摇摇晃晃,倒没有任何不适的神色,松闲的姿态略显慵懒。
符婴握着暖烘烘的手炉,目光扫向身旁人的手上,两袖空空,他的指尖被冻得泛起了紫红。
她不禁开口问:“今日风雪不比往常,要汹然许多,三哥哥没有带手炉驱寒么?”
符稷缓缓睁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才恍然过来,只是简单回答了一句:“许是出门忘记带了,无碍,区区凛寒而已。”
这位兄长好似很喜欢说“无碍”,什么都不在意,什么也无所谓。符婴打量起他,似乎里面也没有穿多厚的棉袄,只是外披大氅,衬得身形颀长轻逸,还不像她时常被包得像个粽子一样,行举多显笨重。
大抵是出于作为未来世子的责任心,她把手炉递给他:“那这个给三哥哥吧,我穿得比你多,没有手炉,也不会很冷的。”
符稷这才放下了半抬的手肘,看向她捧过来的暖炉,若有所思地盯了一阵。
“既然是四弟的东西,四弟还是保管为好,你虽善心,但若被旁人瞧见,会误解是我抢走了你的东西。”
符婴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考虑到这一层,愣了片刻:“这...旁人怎么认为是旁人的事,但你我总归是兄弟,何必在意外人的口舌长短呢。要不然,你先用着,到时出去了你再还给我就好了。”
符稷依旧不动如山地坐着,见她没有放弃,眼底才浮起一点稀薄的笑,不甚清晰,无端让符婴觉得这样的笑里带了丝轻蔑的色彩:“四弟当真这么想?”
符婴反问:“难道我不该这么想么?就像三哥哥,会提前在门口等我,也会先让我进车一样的道理,兄弟之间本就应该相互照料。”
符稷略微笑了一下,最后还是接过了她递来的暖炉。
“那就多谢四弟。”符稷的眼神很寡淡,有一丝施舍的薄情。
符婴想,那是一种介于冷漠与温柔之间的态度,像一捧温凉的碎琼。
不过,这是他第二次接受她的好意了,第一次见面的尴尬化解了大半,符婴还是很开心的:“兄弟之间,不必言谢。”
话落,马车内又陷入了默寂里,不过总比方才谁也不搭理谁好多了。反正还有一段车程,符婴往后靠着车壁,浅浅小眠起来,在她看不到的时候,符稷目光悄然落在了她的脸上,但也只是看了一眼,随即又转头看向窗外,反复握着手中暖炉,眉目清淡。
太子专门为年轻的膏粱子弟们设了一个长桌宴在内阁,无非是饮酒观舞,方便纵情声色。
说起来,端王在朝中地位已经今非昔比,端王的大女儿,也就是符婴的长姐符芸香——昭和郡主,去年被赐婚回鹘王,远嫁邦外。但今年年初,传来了恶讯,昭和郡主不顾礼制,与后闱妃妾争风吃醋,拔簪刺杀回鹘王,险些酿成大祸,又加上无子嗣傍身,回鹘王最后送书进晏,请求和离,但让和亲的郡主回国,实在有失大晏颜面,晏帝干脆甩手不管,让回鹘王自行处置家事,意思就是让符氏自生自灭。端王得知此事,想为自己的女儿讨回公道,结果因此与晏帝大吵一架,生了嫌隙。故而,如今七位亲王中晏帝最不待见端王,其他人自然也看眼色行事了。
往年太子寿宴,只有她去,已经尝惯了被欺辱冷待的滋味,而今年有符稷陪她同往,这么想,今天要受苦的不止她一人了,心里倒是好受了不少。
太子斜倚在殿中首座上,慵懒散漫的目光从下面众家子弟身上飘过,嗤声道:“飞花令没有意思,不如——掷骰子,比大小,谁大谁赢,输的一方要听从赢方做一件事,怎么样?”
底下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太子爷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也不敢反驳。一名身着华贵、身材臃肿的男子先出声:“我觉得甚好!”随着话落,后面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按着座位顺序依次掷骰子,符婴是第四个,符稷则是第五个。玩法是次序后一位者跟前一位者比大小,也就是符婴要和符稷比,她想就算输了,符稷也不会为难她的,提前松了一口气。
骰子到了符稷的手上,她小声贴过去说:“我们先说好,无论谁输,谁都不能为难彼此。”
符稷微微侧头,对她的话思索了一会儿:“什么程度不算为难?”
这话倒是把符婴问住了,还不待她回答,耳边便响起了其他人的催促声:“喂喂喂,悄悄说什么呢,快点比啊。”
符婴只好睁大了眼睛,不停眨动双睫,紧紧瞪着符稷,料他应当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不假思索,符稷朝案面一拂,骰子从掌心滚落,骨碌碌地转动,最后停在了四点。同时,符婴掷出了一点。
符婴无奈认输,这运气也没谁了。
她不安地看向符稷,符稷只是很有礼貌地对她一笑。而这一对视,符稷便看破了她的紧张,虽然不知出自什么缘由,但他也不吝佯装一回善解人意的兄长,低声慰道:“你不必紧张,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即可,不论真假。”
符婴其实并不是因这个游戏而紧张,而是忐忑那位太子又会出什么主意欺负她。她有些心不在焉:“不论真假?”
符稷重复了一遍,“不论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