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婴从内阁中出来,吩咐子维和喻舜先去外拉动马车,他和符稷慢慢在后面走过来。
绒毛样的雪花,当是夜中最凄美的蝴蝶,静寂斜飞,轻盈落地,不知不觉中已在地面积了四尺之高。月丸高挂云空,放眼望去是无远弗届的雪白色,被投落下的幽蓝光泽照得清透亮闪。
符稷手挑灯笼,在前方不疾不徐地走着,符婴则落远在他身后,踩着深厚又滑润的雪泥,蹑手蹑脚,模样有些滑稽。
符稷停住步伐,侧过身看她,“为何不说,以前也是如此吗?”
他是说宴会上的事。符婴低了眸光,“说与不说都一样,我、我也反抗过了,上次就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但是换来的是更恶劣的对待罢了。”
符稷默然一阵,再开口时清凉的语气像处于融化时的雪,“以理征伐,比蛮力更有威慑。”
“没有用,说了就会信吗,那时候我还小,说了也只会觉得是我娇贵闹气而已,而且只要他们抵死不认,权威滔天,我说什么都是我的一面之词。”
其实是因为她怕真的得罪太子,要是因为记恨她,无意间抓住她的秘密就完了,会把她往死里整的,所以后来就能忍则忍,让他痛快消气,才能明哲保身。不过长时间如此,当然很危险,所以她才向父王请要一个兄长陪她同去,多一个人见证,多一个帮手,总比自己孤立无援的好。
符稷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看她走得艰难,好似看不下去了,才将口风一转:“踩着我走过的印子走,就不必担心摔倒了。”
符婴倔强摇头,“我不喜欢走捷径。这次有三哥带路,那下次三哥不在,我一个人又该怎么走?”
符稷理所当然地道,“那就在原地等待,等其他人都走完了,你再沿着他们的脚印走。”
符婴也停下了脚步,此时与符稷隔了三四步的距离,对立相望。符稷的神情时刻都很清淡,哪怕是方才在阁中面对剑拔弩张的羞辱,也只作含颦沉色,没有愠意,也没有狼狈。
她突然觉得,符稷好像要比她更适合做世子。可惜,她从小到大,就被赋予了使命,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世子之位让步,只能期望符稷没有这样的想法吧,不然同室操戈,岂非可悲。
或许是经过了一次风雨与共,她现在觉得跟符稷的关系已经进了好一大步,不再像刚开口时那样局促生疏。可能也是依仗此刻月色柔情,她不由放松了姿态,问出了心里话,“三哥哥这么说,可是嫌弃我太娇贵了?”
符稷笑了声,“娇贵不好么?”
符婴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当然不好啊!这是不好的品质,我以后要成为坚毅英勇、不畏强权的大人,这才是合格的世子。”
符稷眸中闪过一丝怔然,烟云般瞬逝去。
栗紫蛟纹靴下的斑驳雪色,被圈圈晕黄的灯火倾覆,泛开一片柔和的橘色,不再是坚贞傲洁的轻霜,而是褪下冰壳,融化成了匀涂蜂蜜的白糕。
他往回走去,直至符婴的跟前,他伸出手牵住她,带她向前走。大袖翻起,编织成一幕无言的皮影戏,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缓缓相黏。
“像你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之人,本就与乡野凡夫迥异,并非靠狡诈之术才优异旁人,而是受上苍眷顾。所以,无需觉得自惭愧对,既未亏欠任何人,未来世子,天生娇贵,又有何不妥?”
符稷的声音葬于雪落的簌簌响里,却透出沉静、率意,带着另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穿过薄薄喷洒的暖息,融化掌心冰雪,也安抚了符婴不定的心。
他话中说的不是“我们”,而是“你”。这让符婴想起了这位兄长的身世,他不是在富丽堂皇的端王府中出生,而是从乡野樵村里捡回来的私生子,不在王府的那些年,他一定过得很苦吧。
“娇贵就意味着不能吃苦,就像柔弱的人无法强大、无法保护自己,也无法保护他人,不会有人喜欢这样的人。”
符稷低头去看她那张看似乖巧无比的桃子脸,神色轻松了几分,“那么依你之见,女子的出身就是一种原罪?有人出身女子,本性柔弱,无需故作姿态,便令人心生怜悯,又何必仅因柔弱就认为无能,断言不会受人喜爱?若是你生为女子,想必也会是众人的掌上明珠。”
“所以,无论娇贵还是柔弱,皆无过错。人之差异,源于身份,亦源于性别,此等不同,理应存在,无需否认,坦然接纳,随心而活即可。”
符婴一时无言。她心中疑惑,为何符稷所言与娘亲所述大相径庭。她始终认为,自己身为女子,会给家族带来拖累,故而一直对自身真实性别深感厌恶,将秘密深埋心底。这是首次有人告知她,倘若她为女子,定然会成为众人的掌上明珠,而非如母妃那般,将女子的存在视为累赘。此时,符婴捂住胸口,一种湿润酸涩的感情澎湃如洪水,似乎想要冲开封印、破土而出,她慌忙忍下。
符婴像是一个刨根问底的小孩,“可是依你所言,既然女子柔弱无错,又如何在世道生存呢,二妹妹不就...”
似乎说错话了,她急忙噤声。
符稷敛去了唇边的笑意,“那不是妹妹的错,只不过是这个世道的错,改变这个世道就可以了。”
符婴懵然了会儿,“什么叫,改变这个世道?”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道理,皇权之下,人人如蝼蚁般苟存,力量弱小,更遑论改变,这句话下所匿藏的野心太大,非她这个年纪能懂。
当然,符稷最后也没有回答她。
正当符婴回过神来时,发现符稷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走到了前面,她连忙追上去,再次伸指挽住了符稷的袖口,声音清稚,“三哥哥,那以后我可以经常来找你玩吗?”
符稷偏头看她,没反应过来,“什么?”“就是...培养兄弟感情的意思!”符婴反倒羞了涩几分。
符稷似笑非笑,看穿了她的羞涩,“为什么以前不培养,现在又要培养?”
“啊?三哥哥是生我的气了吗,以前也不是故意的好吗,是母妃、她她....”
符稷打断她,“那你不怕王妃不高兴吗?”
符婴越说越小声,“悄悄地,不让她知道就行了...”
从太子宴回来后的第四日。仍是万里无云的好天,符婴怀抱着一副上好玉制的黑白棋,跑到三房的庭院外,一直徘徊,踮脚探头。
从绿茸柳树间来往穿过的侍婢见状,着实摸不着头脑,王妃与赵侧妃素来不和,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怎么这符四公子出现在此,还流连不走呢?
于是一名婢女上前问道,“那个...四公子,你来这是找谁么?”
符婴笑盈盈道,“此次我是来找符稷哥哥下棋的。”
不说还好,这一说让周围的人都不禁打了寒颤。侍婢们面面相觑,脸色难看,十几年没在这里见过的人物,今天却过来了,笑得这么灿烂,还一口一句“符稷哥哥”、“下棋”,不妥不妥,一定有诈。
俗话说,无事不登四宝殿,若说三房是鸡,那么大房就是黄鼠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符婴自然看出来了,她们都不怎么欢迎她,但是没关系,她可以装瞎。
“请你们帮我叫三哥哥出来。”
符婴公子和王妃还是不同的,王妃冷漠骄狂,而符四公子温顺疏朗。
甲侍婢有些为难,“这...三公子不喜欢女婢近屋,若是四公子有约的话,容我们先禀告侧妃娘娘。”
符婴立时蹙起了浓眉,“啊,那、那不行。你们连他在不在都不知道吗?”
侍婢们心想,果然是不怀好意,看吧,心虚了!
“女婢不在三公子房中伺候,自然不知晓四公子行踪了,不过往常这个时候,三公子一般都是出去了。”
符婴有些失望,“好吧,看来时机不对。”
“你来找四哥,他知道吗?”这时,一声莺脆的妙嗓响起。
符婴转头看去,先入眼帘的是一身藤青掐花袄裙,少女瓜子小脸,杏仁般的水眸,两颊施粉,秀丽中又多了几分妩媚。
是二妹妹,符芸泷。
她不由想起了大姐的悲惨遭遇,不知以后二妹妹的命运是否也如此令人扼腕叹息呢。
说起来,符稷与符芸泷虽为同胞,但长得却没有那么相像,芸泷更像父王,而符稷更像赵侧妃。
符婴对她合齿一笑,颔首问候,“二妹妹,先前我已同四哥说过了。”
符芸泷也同福礼后,面色古怪,低声咕哝一句,“那就稀奇了。”
“你可以将棋子交给我,我帮你转交给三哥,我会跟他说清楚的,他现在不在,你不必等了。”
符婴好奇,“他去哪了?”
符芸泷道,“往常这个时候,哥哥约莫是去茶室会友了。哥哥喜欢品茗,翠云斋有个茶娘,她所制的茶正巧是哥哥所钟爱的。”
原来是去找红颜知己,品谈风月去了。符婴自然不是扫兴之人,“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了,谢谢二妹妹。”随后离开。
符芸泷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却有些若有所思,她转头问那几个侍婢,“往常符四也会来这吗?”
侍婢摇摇头,“第一次在这儿见到符四小公子,自从上次太子生辰宴后,他与三郎君的关系好像近了许多。”
……
符稷回来后,就看见符芸泷坐在屋里等着他,大有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方才他进来时已经听过婢女说起符婴来过的事,便也猜到了一二。
果不其然,符芸泷一拍桌子,“哥哥,你与那个符婴是怎么回事?”
符稷从容地卸下皮风,“如你所见。”
少女的语气忍不住高扬起来,“那就如我所想咯?”
符稷凝看她一眼,有些散漫地笑了,“我不知你在想什么。”随即他撩袍坐下,适才在茶楼喝饱了,此下热茶在案,已无心品茗,他忽地扫眼过去,看见案上放了一架不属于他的棋盘,好奇伸手,捻弄了几颗棋子,触感光滑圆和,材质上佳,“这是谁的?”
符芸泷撇了撇嘴,“符婴送给你的,所以我说很奇怪吧,无事献殷勤。而且他好像与你很要好的样子,他居然说下次还会过来,可着实把我吓一跳,我才不想与大房的人有任何来往。”
他知道符芸泷为何不高兴,也知道三房与大房向来势如水火,如若他与符婴要好,那便是意味着背叛母亲。但是,他想做的事还没有做到,这一步棋是必须要下的,“你无需和他产生任何交集,他寻我,是我的事,下次我自会前往,不会让他有牵涉三房的可乘之机。”
符芸泷不晓得他要打什么主意,只是觉得她的兄长被什么妖怪蛊惑了心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哥哥,你疯了?若是被王妃看到,她肯定又要捏造事实泼我们脏水,而且谁知道是不是大房的计谋,虽然符婴看似无害,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符稷垂肩听笑了,伸手揉了揉符芸泷的脑袋,语气郑重,还带着一丝安抚的平静,“芸泷,你该相信我,我自有决断。”
看符稷不像玩笑话,符芸泷被一通抚摸浇灭了心火,自然没有了刚刚的气焰,“好吧,哥哥我相信你,但你不要忘记,王妃对我们所做的一切,”
符稷没有再说话,他只是将掌中把玩的棋子,陆续送归了原位。
如何能忘呢?
他八岁时以端王私生子的身份进入王府,彼时他刚遭受家破人亡的重创,被迫要认一个毫无感情的人作父亲。王妃对他的出身甚是鄙夷,而那人将母亲接回府后,并未给予应有的尊重,致使他们一家人备受冷落,有时连得宠的下人都能对他们肆意欺凌。王妃一心觊觎世子之位,唯恐其母得宠,设计给她下毒,使其哑声,芸泷未满五岁,便被安排了政治联姻,不得踏出内苑半步,他也不能像大哥四弟那般进入学堂,只能终日在茶楼中虚度光阴,无所事事。唯一能稍作慰藉的,便是一只瘸腿的小猫,因与他同病相怜,孤独漂泊,无人照料。然而,未过多久,小猫也莫名夭折了。
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犹如待宰的羔羊,任人宰割。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离开乡野已许久,他竟忘却了前八年的幸福时光是如何度过的。那些温馨和睦的日子,或许只是一场冗长的黄粱美梦。
窗外的合欢花开得正盛,摇曳花香,艳如胭脂的色泽动人。符芸泷忽然神伤起来,“哥哥,你说父王他到底喜欢母妃吗,不喜欢为何娶她,喜欢又为何这么冷待她,还有我们...”
符稷看着可怜从来没有得到过父爱的妹妹,一时无解,“我也想知道,或许他曾爱过,只是恨更深浓。因爱生忧惧,因爱生怖畏,爱非全然美好,另一面即为恨,而恨足以使人去伤害他人。”
合欢花香的气息充盈了整个阁室,但没有人为它欢颜。
叹息声融入阵阵轻风里,渺淡而悠长,符芸泷握住她唯一可以依仗的兄长的手掌,语气藏着隐微的怨念,“若是能够选择,我实不愿生于王侯之家,我有时会心生嫉妒,嫉妒符婴,他身为最受宠爱的嫡子,也得到了我们从未得到之物。”
从未得到的东西,是父爱,是自由,也是天伦之乐。
符稷突然想起那晚月下倾谈,想起符婴紧锁又佯装轻松的眉头,想起那张纯稚无邪的脸,还有那些肺腑之言。
是啊,我也很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