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儿，你看，你快看。”黎简被一巴掌掴在肩上时，整个人没反应过来，踉跄了一下。她的鼻腔、咽喉似乎还残留着浓烟席卷的痛楚，如果不是被一只手撑住，她极可能已经跪了下去。

    而声音的主人丝毫没有发现黎简的处境，正侧仰着头感叹道，“这大地方就是不一样，好洋气哦。”他的眼睛亮得吓人，里中充满了对新鲜事物的好奇。

    “出来几天，你见啥都洋气。这儿洋气那也洋气，你晓不晓得简妹差点被你抽拽（弄摔倒）了。赶紧给妹儿道歉！”扶着黎简的男子，正用严厉地声音训斥着少年。

    黎简如干涸的鱼猛地浸入水中，沉溺在新鲜的空气里，呼吸的急促，被口水给呛得咳了起来。以至于，并没有将关注分神给到此刻的身边人。

    直到眼前17、8岁的少年，凑上前检查自己刚刚拍打的地方，另一位年纪稍长的青年递水过来，黎简才回过神，连忙接过。

    面对这样陌生的局面，她虽然面上无异样，内心或多或少感到几分慌乱、紧张、局促。只能靠小口吞食着手中的水，掩饰自己的心慌。

    自己果然陷入了奇怪的事件里，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思及此，黎简内心一阵茫然。

    黎嘉朝黎简弯着腰，凑上前，被自家小妹双眼通红的模样吓到，赶紧出声说道，“幺妹，对不起，我把你打痛了。我一激动没注意分寸，你莫哭了，三哥给你道歉，让你打回来。”心中不免犯了嘀咕，难道最近按着小人书练，把功夫给练出来了？不然自己没用力，咋把妹儿眼泪水都锤出来了。

    黎垣收回黎简喝完的水壶，见仍红着眼，又从怀里拿出手帕，“你看你，眼泪都出来了，干净的，我才洗过，赶紧擦一擦。是不是太痛了？莫哭咯，哥帮你打回来。”说完，就要朝黎嘉肩膀打过去。

    “别打三哥，我没事。”黎简脱口而出这话，让她自己也有些意外。说完后，被黎垣看着，不知为何生出几分羞赧，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睛，以此掩饰。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黎嘉挠了挠头，讨好地笑了笑，“妹儿，还好你疼三哥，不然大哥那个力气打下来，我可能会死的。”

    黎简抿嘴笑了笑，没有接话，她的双脚沉重，好似陷在原地。眼底残留的浓烟渐渐消散，朝她露出了这个时代的面貌。

    “不过幺妹，你看你现在，一天只晓得看书，像个闷葫芦。到学校里，万一她们欺负你，怎么办哦。”见黎简不说话，紧接着说，“你万一在学校受了欺负，一定要晓得自己揍回去哟。二天（以后）我们不在你身边，你要保护好自己，晓得不。”

    “哎呀，我说你是不是有病，又在黑人（吓唬人），别个那些读书人都是讲道理的，没事欺负简妹干啥子嘛。你一天不好好学习就只晓得看那些话本子，哪天我硬是要给你扯起甩了。赶紧把东西拿好，走了走了，非要把你揍一顿心里才舒服。简妹，莫理他，我们走。”

    “嘿，哥，我还不是怕。”黎嘉假意拿袖子抹泪，“她是我从小带到大，又是第一次离家，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读书，要不我们拿个人不回去了。跟妹儿一起留在这里，照顾她。”

    “你刚才又不是故意的，而且我自己晓得照顾自己。”黎简出声打断道，她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但是决不能和原身的家人一起生活，万一暴露自己不是原身就麻烦了。

    “少装怪。”黎垣轻拍了一下黎嘉，“没个正形。”随即赞同地看着黎简，妹儿是长大了不少，“简妹在华海是住宿舍，学校比外面安全，屋头都打点好了的。而且楞个大的人了，迟早要学会自己一个人处理事情，像泉妹说的，我们这些要学会放手，锻炼她。”说完，紧接着撇了眼黎嘉，“我们送她去学校报到，等简妹的事情搞归于了，就立马启程回去。屋头事情多得很，你那些想法给我收住，不要以为我不晓得。”说到后面，声音愈发严厉，更是带着点警告的意味。

    黎嘉原本有些愤愤不平，想要在说些什么。见黎垣脸色难看，不敢再多说，于是垂着头一言不发，踢着路边的石子，试图通过动作表达自己的不满。

    黎垣假装没看见，对黎简示意走。

    黎简原本被两人的话吸引，悄悄竖着耳朵在一旁听，被黎垣突然撞见有些心虚。又见两人都不愿多说，便默不作声的跟在黎垣身旁走，余光掠过身旁垂头的少年，打量着这个时代。

    黄沙漫漫的路旁，门市和零零散散的摊点落错交织，藏在其中的是乞丐麻木的脸，偶有身着长衫或华服的人走过，他们会涌上去拿着破碗讨要一二枚铜元。

    “号外号外，苏光唯提出全面实行文化改制，凌六安写文怒斥旧派奴性根深。小姐华海报要伐？”报童混迹街头，对黎简的目光非常敏锐，朝她的方向靠了靠，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黎垣看了眼自己妹子，从兜里取出钱，递给报童。

    “小姐，请拿好。”报童笑嘻嘻的说完，将报纸双手递到黎简身前。

    黎简道谢后，接过报纸，看了起来。

    黎嘉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见报纸，一时又好奇心重的将头凑到黎简旁，想看清报纸上的文字，却被黎垣用手敲了敲头。“一会儿再看，别耽误妹儿报道。”

    黎简心知这也是在说给自己听，听话的将报纸收好。

    “来得及来得及。”黎嘉又嘟嘟嚷嚷的说着什么，没听清。虽然嘴上念叨着，但也知道妹子报到要紧，于是脚跟脚的往学校走去。

    跟随着脚步，黄沙飞扬的尘土往身后褪去，街景逐渐变得干净整洁。穿过梧桐树，远远的，就看见了门牌石上鎏金铜刻着国立华海高等师范附属中学。

    “到咯到咯。”黎嘉大包小包扛着，朝前飞奔，先一步到学校大门口。然后停下开始东张西望，假装严肃的打量着自家妹子未来几年生活的地方。

    国立华海高等师范附属中学正值报到时间，平日里清净的校园，涌入各方学子，一时间青春的活力与朝气充盈在学校，为日后朗朗读书声增添一份力量。

    校园内，热情洋溢的学长学姐占据校内几个要塞，为新生介绍学校教学楼、实验室、图书馆、食堂等分布。

    黎垣和黎简不急不慢地和黎嘉汇合，往校园内走。

    寻了处人少的地方，放下东西，黎垣去问宿舍楼的位置，留黎简和黎嘉在原地等着。

    见大哥走开，黎垣也不拘着自己性子，对着墙摸了又摸，敲了又敲。“简妹，你们学校这楼房修得真漂亮，比家里的房子看起结实。如果有危险，你就躲在学校里，晓得不。”

    黎简不知道为什么三哥会有这样的担心，但还是点了点头。

    “简妹，宿舍位置我没搞称头（问明白），这边的学生听不懂我讲话。”黎垣有些尴尬的看着黎简，觉得自己给妹子丢脸了。他想不明白自己也是讲的官话，怎么离川之后，在外地就行不通了。“你放心，我等他们都走了才回来找你的，不会有人笑你。”

    “哈哈哈哈哈哈，大哥，你那个椒盐味的普通话，别个听不懂好正常嘛。”黎嘉毫不留情地嘲笑着。然后在黎垣的拳头下，四处逃窜，两人的打闹让黎简笑弯了眼睛，至于大哥说的东西，她根本没当回事儿。

    一路上，她大概弄清楚了自己的身份，以及与身旁两人的关系。关于未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在这个时代努力活下去，找到回家的方法。

    “问了好几个人，不是听不懂，就是给我讲东南西北，听起好绕哦。你还笑！那你去，你要夭不倒台些。”

    见两人还吵吵闹闹的，黎简也没劝阻，走向不远处的指示牌前站立。

    “同学，需要帮忙吗？”

    说话的女生有着一头黑泽靓丽的长发，未带妆容的脸白里透红，细眉轻弯，眼角含笑，温柔十足。上衣是白色为底，藏蓝色镶边，绣着校徽的大襟袄，袖长露腕，并呈现喇叭状。圆弧形的衣服下摆下是半裙，裙长垂至膝下，未及足，而脚下则是踏着一双黑色皮鞋，这套新式校服将她衬得落落大方，让人眼前一亮。

    “你好，我是叶子夏，文科院中文系一年生。”

    叶子夏数着日子，报道时间一到，就立马提着行李住到了学校里。她简直烦透了家里的相亲，想着到学校来喘口气，没想到宿舍空无一人，昨晚儿一夜怕得没睡着。今天一早就跟着学姐们当新生的指引人员，远远地，就注意到了黎简。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很好的形容了她的心情和见到黎简时的感受，所以这才鼓起勇气同黎简搭话。

    黎简回握住叶子夏的手，“你好，我是黎简，文科院中文系一年生。”

    ‘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说的便是黎简这般模样，娇小秀气，看得叶子夏心软软的。一双葡萄般透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着你，可爱极了！真希望能同她做朋友。叶子夏暗暗想着，丝毫不知自己的脸漫上红晕。

    “真巧。”叶子夏微微笑着，温柔的声音打破了她身上的距离感。

    黎简点头，松开手，“很高兴认识你，叶子夏同学。”

    “旁边的两位你认识吗？”

    黎简随着叶子夏的示意，远远地就看见正朝自己招手的兄长二人。斑驳的阳光映照在他们身上，少年的意气风发呈现在柔雾的光线中，黎嘉的话语被树叶哗哗作响的声音掩盖。不知他是说了什么，惹得黎垣出手锤了一下他的肩膀。莫名，在这一刻，黎简内心深处的惶惶消散了。

    “他们是我的兄长。”走近后，黎简对叶子夏分别介绍道二人。比起大哥黎垣的一本正经，三哥黎嘉的性子显然更为跳脱，很快的与叶子夏寒暄了起来。

    叶子夏没忍住，拍手庆祝，因着激动，发尾也随之飞扬。“太好了，原来我的室友是你呀。”

    面对这般的巧合，纵使黎简也忍不住感叹一句缘分。

    女生宿舍独处校园的一端，没有在教学楼、实验室、图书馆的必经之路上，免于被打扰。

    “学生宿舍，外人止步。”

    木板上硕大的八个字立在宿舍楼的大门口，拦住了黎垣和黎嘉两人。

    “这可咋好，简妹哪点会铺床收拾哦。不行不行，我去找宿管舍打点一下。”黎垣碎碎念完，便锁定着朝宿管室走去。

    “大哥像是老妈子。”黎嘉吐槽完，见叶子夏还愣着，笑着朝她眼睛处晃了两下手。“叶同学，一会儿也得麻烦你了，搭把手一起帮我妹把着包裹提上去。”

    “三哥，其实我自己可以。”黎简不太爱麻烦外人，尽管与叶子夏一见如故。

    “嘿，幺妹，你囊个还见外了哟。未来几年你们两个要朝夕相伴，为别一天还你客气过来，她客气过去迈。叶同学，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三哥说得对，咱们之间就别客气了，小简。”叶子夏是真的很喜欢黎简，刚见面就觉得很亲切。所以这会儿私心偷偷唤得亲密，见黎简表情无恙，松了口气，“你的两个哥哥对你都真好，太令人羡慕了。我家只有一个弟弟，一天就烦我，这不，我躲到学校来享清闲了。”

    黎简剜了眼黎嘉，接过叶子夏的好意，笑着说：“那一会儿就麻烦你了，子夏。”

    话语刚落，黎垣和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士并肩走了过来，介绍道，“简妹，这是管理你们生活起居问题的周楠女士。”

    “周老师好。”办理住校时，叶子夏见过周楠，家里派了人一起来帮忙打扫整理，因学校禁止除学生外的人进入宿舍楼，而被周楠拦在外面。

    叶子夏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哪会打扫整理，住在宿舍楼的学生也没人会，脑子里闪过求出周楠老师的想法被她狠狠甩掉。毕竟方才老师的脸色那么冷，她可不想去自找苦吃。叶子夏正委屈得想落泪，没想到周楠主动到了她的宿舍，教她一起打扫、整理、铺床。有了这次的相处，叶子夏才知道老师是位面冷心热的人。

    “周老师好。”看着眼前这个表情严肃的中年女士，黎简朝她微笑着行礼问好，她虽然冷着脸，但温和慈爱的眼神做不得假，使得黎简对她的第一印象十分好。

    黎嘉随两人一起向周楠弯身问好后，周楠也回礼问好。

    “幺妹，你一会儿跟着老师走，入住手续我都给你办好了。上去慢慢收拾，我们就在下面等你，不着急的。”

    “好。”面对黎垣的嘱咐，黎简听话的点头。

    “我家妹子第一次出远门，家里人很担心她。两位见笑了，未来还得麻烦周老师和叶同学帮衬着。”

    “对，周老师，叶同学，一会儿咱们一起吃个饭吧。”

    “我就不去了，学校事情多。”周楠婉拒道。

    “既然学校事多，那就不耽误老师了。这是我们自己做的腊肉香肠，你一会儿带点。不是什么值钱的，也没多少，你可不要推拒了。”说完，黎嘉紧接着对叶子夏说，“简妹刚来华海，好些事情都不懂。叶同学一会儿没事，咱们一起吃个饭吧。”得了叶子夏的应答，黎嘉接着说道“那就麻烦二位了。”

    三人提着东西朝着寝室走去。

    宿舍楼一共三层，黎简对两人的寝室位置很满意，在顶楼靠里面的位置，比起楼梯旁的寝室，更为安静，不易受影响。

    宿舍以两人为一间，房间内一左一右设置了两张床，中间用书桌隔开，靠墙安置书架、储物的柜子以及梳洗台。因为房间在最里的位置，比起其他宿舍，黎简他们的寝室多了一个小阳台。

    周楠见黎简快速地规整物品，明白这是惦记着自己的两个哥哥，于是说道，“叶同学先来两天，知道洗浴室和自习室的位置，你后面可以请她带你去熟悉一下周围环境。”

    “好的，麻烦老师了。”

    见三人下楼，黎垣和黎嘉迎了上去，送走周老师后，在叶子夏的推荐下，挑了一家餐馆用餐。

    吃饭时，通过聊天，黎简也了解到这个时代更多的信息。

    虽然只是很短暂的相处，但奇怪的是黎简对这两个哥哥感到亲近，十分信赖，得知他们准备即刻动身回去，一时间心生不舍。

    “山高路远终相逢。”

    “嗯。”

    ---------不定时掉落碎片----------

    1919年9月4日江洲城

    终于回到江洲城了，黎嘉忍不住深吸一口江洲城的空气，是家的味道。

    没有华海的闹热，赤脚踩泥巴，夏天摸江豚，悠闲自在。

    黎嘉张开双臂拥抱着江洲诚，无意间拦住前行的路。被黎垣毫不客气地拍开，只听道：既然你喜欢，就不要总想着那些不切实际地东西，好好静心学点真东西。

    黎嘉朝着大哥的背影做了个怪脸，随手扯下一根狗尾巴草叼嘴里，慢慢悠悠往家走。

    回家几天了，二姐好像还在偷摸难过，嘿嘿，被我抓住了。

    被揍了，烦！大哥那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分我点多好。

    往后的日子没有幺妹陪我玩，多无聊啊，没劲。

    也！话说早了，果然有意思的人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