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黎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滚动,硝烟、火光、尸体、残骸和女人凄厉的咒骂声,到街上行人的衣服、身旁的街景,报纸上的内容、年号,都让她产生一种梦境与现实交错的恍惚感。
这些过量的信息像盘旋的鸟群,扰得她头疼。
她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个和民国时期相似的时空,不知道前路在哪儿。
参观自习室时,墙上挂着的一张世界地图,熟悉的板块,这片与华国有着一样称谓的国家,虽然不是她的世界,仍让黎简产生亲近与归属。
晚上,她曾向叶子夏试探地问过,自己熟知的名人,都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唯独一些历史事件,被叶子夏笑说着记错时间或是人物。
如此的不同,又极为地相似,黎简想用历史的必然性来判定只是巧合,都过于牵强附会。
回想着民国,黎简对比着两个时空的相似与不同。
和她的世界一样,国家体制落后,政府无能软弱,种种原因堆叠,导致民族遭受长期屈辱。明明国家拥有辽阔的疆土与资源,却一身诟病满目腐朽。如小儿怀金过闹市,落在列强眼中。他们强行破开国门,化身侵略者,成为了这片土地上的灾难。
他们是如此的相同,开放与保守、有序与混乱、舒适与艰苦。这是一个各种极端、矛盾的因素都可以共存于这一个时期。
在新与旧的交替、冲撞中,无数的思想迸发,她的国家形成百家争鸣的盛况。大家都迫切地想要在其中找到一条出路,一条能够真正救国的到路。这使得无数能在后世引起广泛关注的事件,在民国,只是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泛起的涟漪,有的消散湖面,有的被人捕捉,掀起更大的波澜。
在这汹涌的浪潮里,历史选出其中对后世影响深远的重大事件作为参照点。
民国1917年,在黎简的记忆中,这一年新文化运动的号角吹响、呼声高涨;俄国二月革命正式推翻王室;美利坚宣布加入协约国,展露瓜分一战胜利果实的野望;华工以工代战,被投放到前线,使华国最终能以胜利国身份收回国土;以及耳熟能详的俄国十月革命。
如今身处相似的社会背景下,黎简黎简无法苟活于世,眼见同胞受苦,无所作为。正如孙先生所言,敢为天下先,或许她的学识不高,很难改变这个正在遭受苦难的国家,但她来到这,也想为这个世界的祖国做些什么,她见过盛世,有机会去缩短苦难的时间,使积贫积弱的华国变得强大,她又怎么能视之不见,不去尝试呢。
只是她决定走上的这条路注定充满荆棘与坎坷,势必对不起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和她的家人们。意识到这一点,黎简有些沉默,但并没有陷入太多这样的思绪中。
她有一种急迫感,想到发生在她世界的事情同样可能发生在这个世界的祖国身上,她就无法停下休息。
大约是清晨的6时,天空泛着白蓝,太阳微微探出头。
叶子夏迷迷糊糊地醒来,揉着眼睛。冷不丁地看见帘子后面透着人影,给生生吓清醒了。反应过来宿舍不止她自己后,朝着对床问道,“小简,你醒了?”
“嗯。”黎简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没想到自己竟写了一宿。
叶子夏拉开帘子,发现黎简正整理着纸张。“这是写的什么?这么多。你该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有些认床,睡不着,默写了点东西。”黎简收好后,“走吧,咱们洗漱去。早饭你想吃什么?”
“粢饭糕再加份豆浆吧。”
黎简满眼问号的跟在叶子夏身旁,“华海我第一次来,等会儿可要你给我推荐了。”
叶子夏带着黎简出了校门,往巷子里去,最后停在一家门前。
门口支着一个摊位,井井有条的罗列摆放着蒸笼、煎锅和竹条编织的框子。
“别看这小,味道却好。”叶子夏伸手指了指院子里。“咱们不着急,可以在里面坐着慢慢吃。”
老板拿自己居住的房子做早餐生意,在邻居们的支持下,慢慢打出口碑。院子里坐着的多是学生,想来也是,附近的人买完要不回家吃去,要不路上几口吃完好做工,哪会有闲情在院子里慢慢吃呢。
两人停在竹筐前,上面盛满放着油炸大饼、油条、糍粑和麻圆。油酥的香气配上油亮的颜色,使食物格外的诱人。一旁煎锅里的肉香随着滋滋生溢出,撒上黑芝麻,不由让人食欲大增。
“大饼、油条、粢饭糕、麻球、生煎包。如果你不想吃太油腻了,可以试一试他们家粢饭团。看看想吃什么,选好了咱们去里边坐着吃。”
随着叶子夏的介绍,黎简才明白,粢饭是糯米,只是叫法不一样。“我就要一个粢饭团,一碗豆浆吧。”
“行,大爷,一个粢饭团,一个粢饭糕,两碗豆浆。”
付了钱,两人寻了位置坐下。
等着豆浆端上来,黎简大为震惊。“这是豆浆?”
叶子夏见黎简的表情,被乐出了声,“对呀,怎么了?”
黎简指了指豆浆,“我们那边豆浆都是纯豆浆,里面不放放这么多东西的,油条、紫菜、葱花和辣椒油。”黎简瞪大眼睛辨认着,接着用勺子搅拌了一下,发现里面大有天地。“嚯,还有咸菜啊。”
“你尝尝,很好喝的。”
黎简低头看了眼,心想就当这是油茶,撇开葱花,舀了一勺往嘴里送。
“怎么样,好喝吧。”
“确实别有一番风味。”黎简皱着脸,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接着拿起了粢饭团,“这里面包的是什么呀?”
“油条和白糖。”
黎简看着相似的食物,突然有些想家,忍住思念,轻轻说道,“我家乡也有类似的,只是外面会多裹上一层白糖和黄豆面。”
“听着真不错,有机会我去你家乡玩,也尝尝。”
黎简沉默了几秒,应了声好。
吃完早饭后,黎简买了几份报纸,想了解各个报社杂志的侧重和风格,再决定稿子的归处。并且她还没有适应繁体字,虽然能看懂,但写字有些不习惯,为了更快的默写,昨晚的文字全是简体字。
思及此处,黎简有些头疼,识字但不会写字可麻烦了。
“先别看了,你忘啦?今天开学典礼,蒯校长会在大礼堂给我们讲开学第一课,我们得赶紧去占位置,晚了得站着了。”
黎简听闻赶紧将东西收好,跟着叶子夏往大礼堂跑去。她们到的不算晚,但靠前的位置已经坐满了人。
从同学口中,黎简得知此前教育改制,女性虽然可以入学读书,看似废除了男女的差别,实现了教育上的平等。但一些细节上,男女间仍保留了差异,如女性有专门的“女子适用”教材。
甚至教育部订定教则及课程表中明确规定:“女生尤须注意于贞淑之德,并使知自立之道。教授修身,宜以嘉言懿行及谚辞等指导儿童,使知戒勉,兼演习礼仪;又宜授以民国法制大意,俾具有国家观念。”女生进入学校后,需修家事、育儿、侍疾、园艺、缝纫课,免修课兵、体操等,可学习外语、国文、算珠,但不可研究数理化、科学实验等学问。
蒯校长留学归国后,就立志于让更多女性接受教育。去年她组织教育界的大拿联名持续不间断上书教育局,力求改制课程教学,使女性享有同样的课程学习机会。
今年开始,女生在学校自主选择是否要学习数理化、兵事等课程,实现了以普通教育为主,职业教育为辅。
临近九点,礼堂逐渐安静,各科师长落座。
“同学们好,我是蒯珏艾。”34岁的蒯珏艾站在主讲台上,看着台下洋溢着青春的少年们的脸,笑了笑。“听说你们今天很早就过来了,看来大家对学习的积极性很高呀。”
台下的同学闻言,彼此相视一笑。
“看到今天台下咱们坐着这么多女学生,我由衷高兴。大家都知道,我自归国以来,提倡女子教育为最要之事。从学堂到学校,最初招收女学生仅16人到如今327人,大家觉得这意味着什么?”蒯珏艾顿了顿,看着台下高举的手,抬手示意,“同学请说。”
“学校入读的女学生越来越多了。”
“没错,从一开始,我登门拜访请学生入学,到如今学生主动考取学校。这是一个很大的跨度,这说明咱们女性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了。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思维的转变!华国女子虽有二万万,惟于教育一道,想来多不注意,固有学问者甚少。处于今日,欲造此完全之华国,非独当责之凡为男人之人,尤当责之女子。”
“发展女子教育不仅仅为之国事,女孩们,请记住,你们可以是女儿、妻子、母亲,但你们不止是女儿、妻子、母亲。经商从政搞学术,任何男人可以从事的工作,女性也可以。去打破行业对女性的封锁,成为教师、医生、律师、记者、官员、商人,甚至是科学家。道虽弥,行则至,我希望将来能在各行各业看到女性活跃的身影。”
“我身后是华海师范附中的校徽图腾,这是一朵鸢尾花。留学法兰西时,我在乡间的一个溪流边见到一小簇的紫鸢尾花,花瓣与鸢尾相似,整体形似震动着翅膀,它拼命的向上,去挣破枷锁,破茧新生。那是对生命的热烈、对自由的向往。所以在法兰西,它被称为光之花,象征着光明与自由。将鸢尾花设计为校徽,是愿你们也能如鸢尾花一般,不管将来身处何地,有自由与吉祥伴随。”
随着蒯珏艾话音落下,台下学生掌声雷动,在她弯腰行礼后,学生们纷纷起身回礼。
在蒯校长离开后,学生们仍聚在大礼堂,讨论着刚才的演讲。
“小简,你最喜欢蒯校长说的哪一句?我最喜欢她说的‘处于今日,欲造此完全之华国,非独当责之凡为男人之人,尤当责之女子。’”叶子夏激动的拍着手,说“说得太好了!太对了!凭什么女子生来是妻子、是母亲,我也是这个国家的一份子,我也要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
“好,我们一起。”黎简笑着点头。在叶子夏催促的眼神下,她接着说道,“我喜欢校长说的‘华国女子失权已数千年...女子无权,实为无学,欲倡女权,先兴女学’。我以为想要改变华国积贫积弱的现状,需要各行各业大量的人才。华国四万万人,倘若人人学有所成,学有所用。必能复兴国家!”
得了校长的激励,大家求学心切。许多人跑去图书馆提前学习功课,而叶子夏被家人传话让回去一趟,没同黎简一起回宿舍。
学习不急于一时,她还是想先将文稿寄出。坐在书桌前,接着窗外的光,斜着报纸依次浏览上面的内容。
华海报关心时政,多是政治家名流的事情。
平津报宣扬各类思想,围绕着民主与共和,黎简在一张报纸杂志上读到了好几种政治主张。
一是治权分立,即是人民拥有政权,政府拥有治权;二是联省自治,由各省区自己制定省宪,统治管理。各省区再选出代表,组成联省会议,制定联审宪法,建立联邦制国家;三就是留学派部分人坚持走全盘西化的道路。
《少年》这本杂志是叶子夏力推给她的,它是这个世界新文化的推广刊物,让黎简惊讶的事,她在其中读到了马克思主义的思想的萌芽!
黎简一直在犹豫是否应该将自己默写的文章寄送,如今看到这里,不由心绪起伏。仿佛海上漂泊的游子,看到了灯塔。不假思索地,黎简决定将默写的文章寄给《少年》。
《少年》的编辑部在今年1月迁去北平,黎简问路寻到邮局,将文稿全寄送去。
或许是一件大事办成,整个人不由松懈下来,浑身乏力,感到格外的疲惫。一回宿舍,黎简便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