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简的生活十分规律,除了去邮局,大多数时间她都待在学校,不是跟在老师身后问问题,就是在图书馆学习。因为这不要命的学习方式和态度,被同学们戏称拼命女郎。
被取了外号打趣,黎简也不在意,她争分夺秒的学习,如饥似渴的吸收知识。是因为太知道往后的日子会发生什么,所以才会如此迫切,现在她多学一点,或许在某一刻这份知识能有用武之地。
“你真该同我一起参加舞会的。”说起舞会,叶子夏的声音变得雀跃,这跟她以前在家参加的宴会有些不一样,兴致勃勃的讲完见黎简专心看着书,带着娇憨的语气质问着“小简,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黎简这才反应过来,叶子夏已经回来了。揉了揉眼睛,有些疲惫。“子夏?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子夏一听这话,没了脾气。“你呀,小心点眼睛吧。”她见黎简好几次揉眼睛,担心人眼睛坏掉,听说现在兴起了一种滴眼液,可以缓解疲劳,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桌上,“你眼睛疲劳的时候可以试一试,如果不舒服就别用了。”
听到这话,黎简连连点头,但很快又将思绪放在了书本上。
直到突然被叫去通讯室接电话,黎简感到几分意外和心慌,这个时候的电话费用不低,如果不是急事,一般不会打电话通知。难道是家里出事了?这样想着,脚步也不由加快。
听筒里,传来二姐声音,语气也不着急,黎简心也跟着平稳起来。
“这次谈下的生意赚了不少,就给家里安装了电话。”黎泉细细说着这段时间的事情。
黎嘉的声音时不时从旁侧传出,插话。知道黎嘉也想小妹了,安了电话,以后联系方便,黎泉浅笑着将电话递了过去,看着他手舞足蹈地给小妹讲话。
同一件事,从二姐说出来是柔柔的江面,波澜不惊,平静且并无危险。那么在三哥的口中,便是江面刮起了大风,飞沙走石,暴雨倾盆,颇有一种茶馆听书的戏剧化。
这些年看来三哥话本子没少读,黎简这样想着,但很快被三哥的话吸引回去。
现在将江洲城大大小小的船帮化零为整,拧成一气,在夹缝中求生。听三哥的意思,船工们现在最信最听二姐的话。黎简心中为二姐感到自豪,二姐学识并不弱于男子,家中四子,三人偏科,唯有二姐文理双全。
江洲城民风彪悍,虽女子地位高于其他地区,但对女子的偏见也并不少。想来便知,能做到这种程度,其中二姐经历重重困难,付出良多。
她远在华海,家里的事情帮不上忙,除心疼二姐,无其他实质帮助,一时间愧疚万分,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嘱咐二姐万事小心,性命为重。
不怪黎简把话说的严重,船帮如今的发展肯定是洋人不愿看到的,他们会想尽办法搞散本土船帮。这样的事情,在几十年前就已经上演过。
江州一带崇山峻岭,且山多险阻。交通内靠人力,外以航运为主,河道暗礁险滩,除传统木船外,轮船难以入川。
1861年国外冒险家乘帆而入,沿途收集航行资料,为日后打开长江上游的市场做调查。洋人在华野心勃勃,其中英吉利人因海外殖民地的缘故,最为热衷。
1875年英吉利人从边境偷渡入境,收到当地人阻拦,英吉利人蛮横无理,举枪就打,惹怒众人。英吉利驻华公使以此为契机,大做文章。在1976年,向前朝政府提出八大要求,其中包含在江洲城派驻领事馆,目的就是打开英吉利在华市场,将对华贸易扩张到大西南乃至华国西部。
彼时还是王朝当权的政府同意了诸多要求及赔偿,但坚决不同意在江洲城开设英吉利领事馆,以各种理由搪塞推诿。一拖就是15年,让大臣们失望的是,15年的时间没能使华国富强起来。反而在洋人的持续施压下,在1890年,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约。
江洲城自此,正式开埠,从此沦为半殖民地。
在西方列强看来,“雨露均沾”是通商权益的惯例。英格兰、法兰西、美利坚三国在江洲城设立办事机构,吞并川江航运,致使本土船帮经营困难。
甚至连倭国一个弹丸之地也踩在神州大陆上分杯羹,出于对脚盆鸡的蔑视,前朝政府并不搭理,进行拒绝。直到1894年,倭国不宣而战,举国培养的水师全军覆没,将华国硬撑的自傲彻底击碎,从天朝上国的美梦中清醒。
在1895年华国与倭国签订了丧权条约,从此,倭国取得在江洲城开埠的权利,坐上了瓜分华国的盛宴上。
西方各国商人为脚盆鸡的胜利尽情欢呼,他们欣喜于倭国打击华国,取得通航权。根据最惠国待遇,西方诸国同样可以享受一切特权。
1898年,第一艘外国轮船开进江洲城,一艘木壳小火轮,撞开了江洲城的大门,本土船帮只能依附洋人船航,在船只上挂上其他国家的国旗,避免在江面上被国外轮船撞翻。
1899年,英吉利将军舰开进江洲城,自由航行于川江,横冲直撞。不久,继英吉利军舰后,法兰西、美利坚、德意志、倭国的军舰也先后抵达。
这些年本土船帮被挤兑得艰难,对于不愿依附洋人的船帮,倭国和其他国家的轮船以船大速度快和铁甲坚固的优势,经常无故撞翻我国的商船。有时几个国家的还会比赛谁撞翻的多,以此取乐。
民生载道,前朝政府对外毫无胜算,节节败退。
从来到这个时代,决定走上这条路的那天起,黎简就已经准备好为这个国家牺牲。她借用先辈们的文章,寄给《少年》,也是想尽可能再唤醒一些人。她想要尽可能的减少牺牲,让神州比她知道的时间更早光复。虽然这个想法有些狂妄自大,却是她最真切的想法。
想到了她在街上看到的场景,那些受苦受难的都是她的同胞啊。可如今马克思主义还没有在华国的土地萌芽,距离新中国成立还有32年之久。32年间不断地会有人去送死,也会有人苟且偷生。每每思及此,她都忍不住流泪。
“小简,有你的信。”叶子夏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信。
黎简道谢后,拿信看起来。
北平,苏光唯的来信。
苏老师说司维老师要来华海,顺道想与她见上一面,算算时间,司维老师正是明天到华海。
先前,收到《少年》的来信和稿费后,黎简回信将稿费全部退还。关于苏光唯对她邀约也做出了解释,自己只是侥幸的读过这些文章,并不是他们的学生。
《少年》迁入北平,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苏光唯因为黎简的话,止住了亲自前往华海的想法。两人更多的是通过信件交流。几个月的交流下来,对于黎简不时流露出的一些想法和见解,很是欣赏,偶有分歧也是学术上的争论。在知道黎简还是学生时,更是大笑华国青年必有所为。得知黎简对主义问题有请教的想法,更是积极给她和司维牵线。
上次来信苏光唯和司维就认下了黎简作为他们的学生,希望她中学毕业后,能继续学习考上北平大学,黎简自然不敢懈怠学习。
司维此次受邀来华海大学讲学,正巧黎简也在华海,想到自己这位还没过见面的学生,于是应邀而来。他对黎简在信上提出的:始终站在人民大众的立场上,一切为人民,相信人民,依靠人民,全心全意为人民谋利益的想法。非常感兴趣,这跟他了解到的马克思主义十分契合,他希望能和黎简深入交流主义问题。
清晨一早,黎简就到了火车站门口举着司维名字的牌子。今日北平到华海的车有两班,信中没写。黎简怕错过了,早早的候在火车站。
巨大的长鸣声想起,火车要进站了,尽管被屋檐遮挡,但依旧隐约可见火车喷出的一团白雾逐渐近了。
“要出站了。”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候在大门的人都精神了几分。一双双眼睛紧盯着出站口。
人群鱼贯而出,摩肩接踵,显得热闹非凡。黎简望眼看去,尽管从未见过司维,但当提着行李,一身灰色大衣的人出现,仅凭身姿,她就有预感,这是老师。
司维出站时,远远地就看见印着自己名字的立牌。走到黎简跟前,带着疑惑,客气地问好,据他所知华海大学不招收女学生。
眼见对方朝自己走来,黎简也迎了上去,“司维老师,我是黎简。”
司维先是面露诧异,随即畅快大笑起来,连说三声好,惹得周围人看了过来。
黎简表情未变,只是眼神里的茫然和困惑出卖了她,司维看眼前的小弟子表情严肃,装作稳重,实际眼神懵懂的模样,乐出声,“我们一直以为你是个大小伙子,哈哈哈哈哈,乾生若是知道,恐怕会吓一大跳。”想到苏光唯的表情,司维就更乐了。
司维的笑声极具感染力,黎简恍然大悟,接着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一脸狭促。“那咱先不告诉他,我可得找机会吓老师一跳。”
“哈哈哈哈,没问题。”在这些小事上,司维当然乐意满足学生的愿望。紧接着他就收敛笑意,用颇为正式的语气说,“小简,实在抱歉,你写的字颜筋柳骨,我们以普世的观念先入为主,造成了误会,也看低了女性的能力。我和你苏老师,向来认为女子也应该发挥自己的力量,此事是我两人不对。”
“没关系,老师。”黎简有些诧异,没想到身为老师的司维会向她道歉。虽然她已经能很好的面对社会投射出对女性不公,但还是为老师站在女性的位置出发而开心,“现在走出门主动学习的女性越来越多,在蒯珏艾校长提出教育改革后,我们如今也学习数理化等学科,同班的女生很多在这方面颇有研究,能力并不比男性差。她们都也很关心国家政事,想要为国家做些什么。我相信随着时间,大家会改变对女性的看法,看见女性的能量。”
“嗯,我曾与蒯珏艾女士有一面之缘,她的讲话至今是我印象深刻,也正是她让我看到了女性的力量,改变了曾经的观念。如今她深入教育领域,与乾生和我的想法相同,教育兴国。在北平,我发现了,很多底层百姓同样也很关心国家大事,只是因为文字的原因阻碍了他们。所以新文化运动势在必行,这次我来华海,也想和你细细聊一聊主义问题。”
“好的,老师,我先送您去把行李放下,你先休息会儿,咱们吃饭的时候聊也不迟。”如今的火车比不上后世,尽管地图上看着北平到华海不远,但坐火车也需得15个小时。
“好,瞧我说着就把正事忘了。我下午去华海大学,你随我一起。你苏老师让我给你带了好些书,一会给你。”
“好的老师。”黎简原本想帮着拿行李,结果被司维躲开了,无奈笑笑,带着老师往投宿的地方去。
*
华海大学 食堂
原本黎简说带司维去吃叶子夏推荐的饭店,没想到反倒给司维带到华海大学食堂来了。
坐在一众师长身边,被路过的同学好奇的打量,黎简知道他们并无恶意,但这种刻意经过的围观视线还是让她有几分不自在,带着淡笑掩饰尴尬,试图将注意力放在众位师长身上。
“焕宁兄,文竹兄,真是多年未见啊。这是我学生,黎简,华海师范附中学生。”
张怀宁,字焕宁,华海大学文科老师。
凌秀俊,字文竹,华海大学理科老师。
张怀宁和凌秀俊两人对视一眼,看向黎简。
黎简起身行礼问好。
二人笑着点了点头,转而问司维,“乐亭兄,好福气呀,早听说北平比我们这儿要前卫不少,收个女学生跟在身边是不错。”
黎简听到这话,唇角的笑意消散无踪。
司维显然听出了话中暗藏的意思,不满的看着凌秀俊。“我这学生惊才绝艳,年级虽小,学问已胜多数学子。”
张怀宁打着哈哈,想把这事略过。
司维并不买账,直言道:“况且学生就是学生,还分男女?”见两人表情不当回事,不由气绝。
“老师,先吃饭吧。稍会儿你还有演讲呢。”黎简不喜与人争辩,她向来奉行清者自清,对于这些想法她并不想去争辩,也不愿叫老师为难。
“对,乐亭兄,咱们先吃饭,先吃饭。”说着,张怀宁就提筷给司维夹菜。
司维扭头看向黎简,“吃什么饭?这是在骂你我呢!带文章了吗?”
“带了写的小说,原是想让您帮忙看看。”黎简从包里将文章拿出来,递给司维。
“给我干甚?递给他们看!”司维气哼哼地直接不留面子说道。
黎简看着眼前两位师长,最后,张怀宁朝她招手示意,于是将小说给他。
《小满》
字不错,师承颜公,行笔之间结构方正茂密,开阔劲练,兼有一丝柳公权书法的影子,神采清秀,用笔利落。假以时日,书法必大有所为。张怀宁暗想,倒不像寻常女人家的字,怕是家学渊源。
小满是在睢帝八年出生,也就是1898年出生。
田间的小麦籽粒刚刚开始灌浆饱满,但还未成熟,所以只是小满。
父亲偷听到学堂授课,满字寓意好,又不敢贪心,于是取名小满。旁人问到,便说是小满那天生。
所以小满到底是不是小满那天出生,连小满自己也不知道。
小满家里的农田很少,缴税后颗粒难留,于是租了地主家的土地。
在他三岁那年,小满家里最后的一点土地没了。沉重的税赋压的家里直不起腰,一家八口因为饥饿人口缩减,成了五口之家。
家里的女眷接连死亡,让年幼的小满一夜懂事。
在最后一粒粮吃完时,许老三看这家里的小子饿的眼睛冒着绿光,想到地主家那膘肥体壮的大黄狗,泪潸潸,带着四小子跪在地主门前求老爷收他们做长工。
这是小满在粮荒后第一次踏出家门,抠搜的王家奶奶、二丫姐和她刚出生的丫头都不见了。黄沙漫漫压的小满喘不过气,女人仿佛从未在这个村子存在过,活下来的都是男人。
王家的二栓见小满家的门开了,身形瘦削形似骷髅,两个眼睛燃着幽幽鬼火般,朝小满笑。
在那泛着奇异的神采的眼神里,小满看到了消失的身影,他有些害怕,但强忍着害怕龇牙咧嘴的吼了回去,“我是男人,我不怕你。”这猫叫般的声音在王二栓听来可笑,步步紧逼。
许老三挥舞着拳头骂骂咧咧地赶走了王二栓,小满躲在大哥二哥身后,他想爹和哥哥说得对,女人太柔弱了,扛不住饿,死是必然的。他庆幸自己是个男人,哪怕他才三岁,他也是个男人。男人在这世道总能活下去。
老爷和少爷都是顶好的大善人,求做工的人都被收下,签了卖身契,成了地主老爷家的人。爹和两个哥哥哭了,可小满是愿意的,不饿肚子是三岁的小满最朴实的愿望。
糠被抬上桌,稳稳当当吃进小满肚子里时,大家都哭了。小满也哭,要当时的他自己说,他怕也不出为什么哭。
是受氛围的影响跟着旁人哭,以显得自己合群?还是为第一次吃饱肚子,感动得一塌糊涂?亦或是多年后,小满提及三岁时的那个下午,为自己受苦受难的娘和姐姐们哭?当年一院子的人不在意,多年后的人亦如此。
许老三在一旁又哭又笑,先哭自己没带着孩子早投老爷家做工,后得知老爷家不收女人,喜极而泣,怪不得他了,怪不得他了。是那娘三人想不了这个福,早走了也好,早早下去排队,过了奈何桥,下辈子也当个男人,就不苦了。
小满后来听说女人在这世道能活的,他的记忆随着旁人的讲述,隐隐记起,逃难的路上倒是有人伢子收女人,不过那时候娘她们已经没了。大哥哭着问人伢子为什么不去许家村,人伢子露出一口大黄牙,咧嘴笑,都是命。
这三个字压的大哥直不起腰,弓着背,神态扭曲,眼见要发狂了。
许老三拍了拍大儿的肩膀,跟人伢子走,去了大户人家做丫鬟还好,去了那腌臢地方丢老许家的脸,以后你三小子…
大哥的腰随着这些话,慢慢的挺直了。
……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遗曲。天朝上国,何至此矣。”张怀宁感叹道,一边将文稿递给凌秀俊。
“你这学生,收得好啊,只可惜...”凌秀俊看完面露惋惜感叹,话说一般反应过来,连忙讪讪地止住话语,转而说道。“这小说适合放到新语报上连载,让那些达官贵人瞧瞧,这么些年百姓过的什么日子。”
凌秀俊尽管觉得这文章包含一些幼稚的想法,显得有些可笑,不过担心坏了同司维的关系,没再多言。
要他说现在的女子心野了,等文章发了,自然有的是人教她什么是四德。无论心下想了什么,面上还是一脸赞叹,“黎同学,你如果没意见,这小说就由我帮你写推荐信吧。”
“谢谢凌先生,麻烦您了。”黎简明白,这是看在司维老师的面子上才做了引荐,出声感谢着。
“文章也看完了,现在该道歉了。”司维抱着手,面色不豫看着这两人。
“好好好,乐亭兄,我二人同你道歉。”两人对视一眼,凌秀俊乐呵呵地打趣着,“你什么时候惹上了那女人家的小气性。”
司维将碗一推,“不吃了,咱们走。”
“诶诶诶,文竹开个玩笑。”张怀宁连忙起身阻拦,“小同学,劝劝你老师。”
见黎简不搭腔,讪讪地说,“我代文竹向你道歉,乐亭兄给我个面子。”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张焕宁,你真觉着好笑?那你书可真是白读了。”司维毫不给这位老同学面子,示意黎简跟上,表态要走。
凌秀俊担心等会的演讲开天窗,站起身,走到黎简身旁,说道:“黎同学,我向你道歉。”
他的声音不高,只有身边人能听清。
黎简不愿纠缠,看向司维。
“接受吗?”司维看着眼前这个乖巧的学生,只见她眼神微垂,摇头说着:“不原谅。”
司维这才满意地点头,“听见了吧,我学生说了不原谅。”
饭没吃成,吃了一肚子气,司维带黎简在校外随意吃了点东西。倘若他们知道凌秀俊二人的担心,定会摇头,不喜与两人交往和应约演讲是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