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即起(6)

    司维演讲完后,受邀与华海大学的老师们进行交流,原本自己来华海,就有此般目的,自然不会拒绝。

    几番往来,认识了不少原本就想结识的人,司维的心情高涨。

    他和苏光唯及部分《少年》的编辑一致认为可开设副刊,通过投票,决定于12月正式增设副刊并发刊。

    革命离不开讨论时政,司维也想借副刊发表关于马克思主义的相关研究文章。

    “这次来华海,乐亭也是想当面邀请众位为副刊《觉醒》撰稿。”

    “这...”其中几人对视一眼,钟玉权率先开口回绝道“乐亭,恕我婉拒了哈。我不得不提醒你,教育不该与政治沾染,教育之地理应是一片净土,学生本就容易被煽动,你不应该把学生当你参政的枪来使。”

    “对,如今时局紧张,你今天的演讲有些越界了。”旁人也附和点头。

    不等司维说话,一旁坐着的冯丁武先一步起身,怒拍桌子,眼神状似喷火般,一声冷哼,讥讽道,“越界?洋人在我神州大地上耀武扬威,不算越界?非要眼看着他在你我头上拉屎撒尿才算?畏葸不前,华国正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人多了,才至于此!”

    “你....”被冯丁武指着骂的人,颤抖着手,最终吐出几个字。“你粗鄙!”

    冯丁武拍了拍肩上的灰,“对对对,就你高雅,你最高雅。”他漫不经心嗓音配合着手上的动作显得格外的讽刺人。

    瞧着衣服不然灰尘后,冯丁武朝司维拱手“乐亭,这事我应下了。”

    “咳咳——”冯丁武身后的友人,拉了拉他的衣服,见冯丁武没反应,只得出声咳嗽提醒道。

    冯丁武看了一下高位坐着的张怀蕤,噢了一声,反应过来,又朝其拱了拱手“张公,我方才的话不针对你。”

    钟玉权不紧不慢地说道,“怎么不是针对,张公也支持教育独立,不涉及政治、宗教。你这就是针对!”

    “好了好了,当着同学们的面,你们看看自己哪有当老师的样子。”张怀蕤一开口,大家这才发现门口站着几位同学,也不知看了多久,于是纷纷沉默,脸上带着几分不自然,脸薄地受不住这气氛,咳嗽几声挡住脸整理仪态,都仿佛无事发生。

    “小简,快过来。”司维看到黎简,立刻招手。叫黎简来,他自然有他的私心,北平和华海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如今这世道,万一出什么事情,他与乾生顾及不到,希望在华海的友人能搭把手。

    “老师。”黎简向司维行礼后,又向在场众位老师行礼“各位先生好,我是黎简,现就读华海师范附中,身旁几位是方才在礼堂结识的同学。”

    “老师们好,司维先生好。”路圣语三人行礼问好后,依次自我介绍着。

    “好,你们几位小同学找位子坐。”张怀蕤笑呵呵的示意几人落座。“正巧来了几位学生,我们不妨听听他们怎么说。”

    “对,正好。”冯丁武吹了吹茶碗里的浮沫,轻啜小口润嗓。接着斜眼瞥看着那群老顽固们,“你们不用担心,畅所欲言。有些人要是背后敢为难你们,只管来找我。”

    “你...你又开始血口喷人,张公,你替我作证,我可不是那种人。这当着你的面还污蔑我,你不在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造谣我的,他得向我道歉。”

    “嘿,笑话,我又没说你。”

    “那你看我作甚!”

    “好了!你看看你们两个像什么样子。”张怀蕤敲了敲桌子,示意安静。“武生,你言过了。都是同人,侬孓他朴讷诚笃,一门心思全用在钻研古籍上了,你此话实为不妥。”

    冯丁武起身,拱手致歉。“但我坚持我的想法,教育经费被军阀不打招呼挪用,就是最好的证明,倘若我们也在政治上拥有话语权,军阀岂敢如此。”

    黎简发现唯有自己眼中的尴尬还没消散,路圣语几人眼中更多的是思考方才的问题。她想,或许这就是民国教育与后世教育的区别。

    民国的学生尊师而不怕师,双方交流建立在平等自由下,教学不拘于死板,虽然学校的管理十分严格,但求学的氛围确实可以称为自由。

    “众位老师好,先生好。学生有话说。”路圣语起身行礼,少年的意气在此刻彰显,他掷地有声的说道,“学生求学是为了拯救国家于水火之中,改变国家的命运。如今生我养我的土地饱受战火侵扰,面临内忧外患,学生立志驱敌、保民、安国。”

    众位师长的眼神有鼓励、有反对,但都认真听他接着往下说。“学习既是为了救国,自然不应该脱离国事政治,否则学成也不能依据国情救国。华国地大物博人多,其中有识者少,位卑者多。是因为他们不爱国吗?不是的。是我们此前的社会决定了他们无法拥有学习的权利,学习的渠道。正因如此,他们无法拓宽视野,才会连生存都成问题。我以为司维先生说得对,我们学生不仅要主动地关心政治,还要积极地参与政治。其次,我们虽德薄才贤,但教人识字,分享见闻是足够的。由课余时间去开展从上及下的扫盲,一是唤醒更多的华国人,二是让他们有能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重塑千千万国人的精神,改变千万万国人的命运,若我华国四万万人团结一心,国安矣。”

    “够了!简直胡闹!政治是要死人的。”戴旭兴看着学生激动的神情,终是忍不住出声制止了,苦口婆心的劝说,“你们还小,不应该过早的去接触这些。作为学生,你们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将来学有所得再去改造社会。等你们学成进入政府,有的是机会让你们去施展。还去教人扫盲?你们有去了解过底层百姓的生活吗?为什么不学习?是他们吃不饱饭,一心只想活下去。对于他们而言,首先是生存,其次是温饱,学习是非常遥远且与他们无关的事情。”

    “老师!纵观古今,革命势必会流血牺牲的。我等若是流血牺牲能唤醒国人之精神,死又何惧!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好!”冯丁武鼓着掌,“这才是我的学生!学生尚有此等血性,你们为人师者却是苟...”话还没说完,便被友人踢了一脚。“你踢我作甚!”

    “闭嘴吧,武生。”

    戴旭兴并没有过多在意一旁的动静,愣楞地看着学生眼神中闪耀的光彩,喃喃道,“是我等无用,是我等无用啊,才会让学生无法好好学习,忧心国事。”

    章升勋看着戴老师的神色,起身行礼道“学生有话说。”戴旭兴顺着声音看过去,这个学生他有印象的,听玉权说过,是个好钻研的学生。

    “大学,意在研究高深学问,求学者聚于此,皆怀揣报国之心。大学学生地位甚高,肩此重任责无旁贷。学成任事,此事趋必然。本校学生入理科者多,法科者少,入文科者尤少,盖以理科师夷长技以制夷,为救国之方向也,法科为寻求强国御侮之道也,而文科自甲午海战后势微,文化存则民族生,文化是民族的根基,我们应秉承兼容并蓄,而不是一味地否认传统文学,全盘西化。读书却不做学问,我以为这是不对的,无论是否为文科者,都应该学习本土文化传承根基,再钻研本科学问。若学问全无,借此活动于社会,不仅误人误己,还贻误国家。是以,学生认为爱国无错,但我们应该要有方式方法的去爱国,有效的爱国。”

    如果说路圣语是八九点的太阳,朝气蓬勃。那么张升勋则像是冷清的月亮,徐徐说来的语调,如河边清爽的风。

    在老师们点头赞同里,章升勋行礼表示自己说完了。

    “好孩子,快坐下。”戴旭兴柔和的眼神从章升勋身上移开,重拾俾倪傲然,话语尖锐地刺向冯丁武“听听,若无学问活动于社会,误人误己无国家,学生都明白的道理,尔等如此,怕不是做官心热,欲达做官发财之目的?”

    一顶大帽扣下来,使冯丁武一行人怒目,眼见气氛紧张,司维在此刻却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没事没事,你们继续。”司维乐呵呵的摆手。

    被这么一说,原本上来的火气也维持不住,两方人坐下互不搭理。

    “乐亭兄,你也觉得此话好笑?”

    “武生误会了,我是在笑我这学生。”司维笑够了才接着说道。他发现黎简很符合国人的性格特征,中庸,不冒头,这一点可不好。“小简,拿出青年人的朝气。不要瞻前顾后,想说什么就说。”

    黎简这才明白,自己在一旁的动作老师全看在眼里。她还没跳出自己固有的思维,面对师长总觉得有压力,归根结底就是不敢说,怕说错。如今被指出来才意识到,是自己狭隘了。

    “是,老师,学生知道了。”黎简余光环顾将众人的神情收入眼底,她不该辜负老师带她来这的好意,一个呼吸间,做好准备,开口道:“无才学的人去参与救国便是误国,乍一听确实非常有道理。可我有几点疑问,望诸位师长同学解惑。自1840年以来,国人为抵抗侵略,流血牺牲不在少数。就拿桦城大惨案来说,英吉利人进城烧杀抢掠,当地百姓自发性的抵抗,他们之中有学者、商户、农民,有老人、妇女、稚子,请问,他们的行为是救国吗?”

    宛如质问的声音,让众人你看我我望你,谁也不接话。

    “这…他们这…”一个声音这时犹豫的开口,到最后什么也没说地噤了声。

    不怪大家沉默、犹豫。桦城大惨案被当时的官方定义为愚民的闹剧,一城官民的抵抗,换来的是英吉利人无一死亡,桦城百姓死亡惨重,几乎成了死城,现今的桦城人大多是由其他地区迁入的人口。(未平息贵族怒火,桦城遭屠城打击)

    朝廷对地方的管控完全失控,如果不是英吉利国为了讨要赔偿,政府甚至不知道桦城发生过斗争,桦城人十不存一,这样的政府实在太可笑了。

    黎简并非一定要个回答,她接着往下说,“那些能逃走的不逃,是他们逃不了吗?不管是为小家,还是为大义,桦城百姓不论身份年纪站出来反抗,这是他们的血性!一个国家,如果自己的人民都不为它站出来,不闻不问放任它腐朽衰败,沦为鱼肉仍人宰割,那这样的民族能屹立在世界之林延续文明吗?”

    “如今民主自由的口号高涨,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都能说上两句,可什么是民主、什么是自由?如果谈论民主自由只是达官权贵、知识分子的专利,如果因为无世俗定义的才学,便不能参与救国,难道要底层百姓麻木地等着高官富商文人拯救吗?四万万华国人,掌握权利财富知识的占多少,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又占多少,靠你们救?救得过来吗?想要个人活下去,唯有自救,想要国家活下去,唯有众志成城一条心!”

    一个个问题被抛出来,有人深思,有人羞愧,有人张了张嘴想要反驳。黎简没有停下,继续说道:“他们是我们的同胞,他们是我们的姊妹,他们也是中国人,凭什么说他们没资格去救国?倘若贩夫走卒也通晓天下大势,民智日进,国力自然也就大了。况且人生来便有价值,岂是你能说他们无用就可以否定其价值?太自傲了。”黎简想到这儿,有些没忍住摇头,眼神略带失望。内心也不由感叹要走上那条路,还需努力。

    看到坐着的老师,黎简心中涌起了自信,坚定地说:“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紧闭双眼捂住耳朵,侵略的行为就能视之不见吗?钻研学术无错,可国不在了,民族的文化还能保留吗?他们是侵略者,不是慈善家,一个亡国灭种的文化未来只会沦为他国博物馆的展品被肆意糟践,看看印第安人,再不反抗,他们的昨天就是我们的明天,豺狼是喂不饱的!救国不是投机,是不能等待时机合适再去做的!”

    情绪的激动导致黎简的脸通红,她的语言随着话语愈发尖锐,使得最后说完,房内竟鸦雀无声。

    司维率先鼓掌,他看着自己的学生,十分欣慰。正是有这么多的如她一样的青年,所以司维从不会失去希望,这个国家因少年终将会冉冉升起,拿回应属于它的光芒。

    后来黎简与司维独处时,曾问:“老师,先生他们会生气吗?”她想到了未来的场景,没忍住说得有些过头。

    司维笑了,他看着眼前这张稚嫩的脸,不明白她的眼里为什么这么多忧虑,“真理不辨不明,如果社会只有一种声音是非常可怕的,能在思想的浪潮中,保留自己清醒的认知,是非常难得的。”

    黎简反省想到,以后世刻板的目光去揣测当今,未尝不是一种傲慢。这个时期的老师与学生或许在思想上不能达成一致,但他们都具有强烈的民族情怀和国家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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