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银杏叶黄的时节。
道路两旁布满了的银杏树,远远看去,是绿意染上秋色,一阵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离枝而落。
它们提醒着过路人:秋天真的来了。
纷纷扬扬的树叶乘风而起,黎简伸出手接住盘旋落下的叶片,一时间有些感慨,她才在这里呆了一年,从前的记忆便被冲刷的有些模糊。
这一年来她在华海忙着办夜校的事,没有回江洲城。
想来愧疚,求学至今,只顾自己未曾考虑家里人,还要家里人不辞辛苦的过来看她。
前些日子,是黎简的15岁的生日,按传统应行及笄礼,但现在提倡新式生日宴,加上亲者长者不在身边,黎简压根没打算过。
不曾想,突然在学校见着二姐和三哥。
家里的货船路过华海,两人随船到了华海。
与记忆里的模样对比,二姐气色看着倒是好了很多。船帮的事二姐从不在电话里提,不过三哥架不住黎简追问,偷偷告诉黎简:父亲坐镇江洲城、大哥买官进了警察局,华海山高路远,婆婆身体禁不住折腾,所以三人无法前来陪她过生日。
大哥向来不喜欢官僚作风,如今却去了官场,想来也知多半是为了家里。有他周旋船帮的事,使得二姐压力骤然减轻,才能抽出时间来华海。
只是如今这政府也烂得很,自从五月孙先生被迫辞去大元帅的职位,军阀为了名声安静不过一月,又开始动作不断,个个吃人不吐骨头。
黎垣打电话过来送生日祝福时,得知黎简知道了,一边骂黎嘉嘴不严,一边解释让幺妹莫担心。
黎简原本想骂大哥,但听着他哄人的语气,眼眶微红,不想大哥分神在自己身上,若非为了家里,他的性子又怎么会去官场呢。
黎简摸了摸颈上被穿成项链佩戴着的符,心绪渐平,这是她近来想事情养成的习惯。这护身符是三哥送的礼物。
“你的及笄礼。”黎嘉边说边拿出一大包东西,话本、鲜花、首饰、玩具,他和大哥搜罗了一大堆东西,都是时下流行的。
“你一天别只知道学习,劳逸结合知道吗。”两人唠唠叨叨围着黎简说了许多。
与家人相处的时间稍纵即逝,家里事多,得知小妹在华海生活学业各个方面都不错,黎泉两人没待两天便启程准备回江洲城了。
船快启程前,黎泉拉住黎简的手,“小妹,我知道你立志以学立命,你在华海就好好学习,旁的别多想,钱不够就说。爹爹给你取字平乐,以你聪慧之姿,想来无需二姐多言。”
“我晓得的,二姐。”黎简还想说什么,但船快开了,黎泉和黎嘉抱了抱小妹,三两步登了船。
“赴法留学的事你怎么想的。”叶子夏随口问道,目光停留在自己手里的相机,一脸满意。这是父亲托人从美国寄回来的新款,等了三个月,没让她失望。
听到叶子夏的话,黎简回神偏头看去,“我没什么想法,打定主意就在国内,哪儿也不去。”
当下国势危亡,军阀导致教育遭到摧残,一些学生深受失学失业的痛苦。加之受工读思想影响,所以选择远赴海外寻找救国图强。
路圣语一批人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所以他们现在一直有在积极组织筹款,为将来留学做准备。
叶子夏听到黎简的回答没在接话,家里觉得时局不稳,想让她和弟弟去国外留学,避避风头。看了父亲给的留学资料,原本觉得不错,想着黎简有意愿出国,那么她就接受家里的安排,和黎简一起出去。如今听黎简这意思,连着她也不想出国了。
黎简看叶子夏表情带着几分低迷的模样,有些奇怪,正要询问,被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吸引。
“出事了。”余曼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坑坑巴巴的往外吐字,又因为太过着急一事说不上话。“出事了!小简、子夏,张威、张威和...”
“张威又做什么了?去年的闹剧还没闹够吗?”叶子夏皱紧眉头,一脸嫌弃。
去年康治和张威得了支持,妄图复辟前朝,只是不过12天,这般闹剧很快就因民意结束。事后康治逃跑,张威被捕。
各地前朝遗老急电上书,最终以"时事多艰,人才难得"为由,在不久前将张威等人释放。
明眼人都知道,张威被捕只是政府做出的表面文章,早有报纸流出张威在西郊别墅住着,行动未曾受限。
“不是,张威撤出北平,途径华海,昔日与他有仇的军阀专程等在华海,原本想给个教训,没想被他落了面子。张威是走了,但那军阀失了面子,不知怎地,将火气撒在街旁人的。”一连说这么多,余曼静实在有些提不上气,咽了咽口水才接着说。“有个乞丐直接被他给枪毙了,吓得街上人四散,他嫌不够解气,就骑马拿着枪在街上捕杀乞丐。据...刚传来的消息已有11人死亡。”
“嗨呀!这么大的事你不能先说吗?”叶子夏无语了,跺脚跟着黎简跑了起来。
黎简几乎是在余曼静话音未落就跑起来的,这些军阀太胡来了。
“啊,又要跑啊。”余曼静虽然嘴上说着,但也跟着跑起来,断断续续的说着“咱们现在去哪儿?”
“边跑边说。”黎简看余曼静有些跟不上,放缓速度,以依旧很快的步伐走着,“他们都知道了?”
“应该?文修道让我来通知你们的。来之前路圣语说,光靠我们不行,得让跟多人知道才行,还让我告诉你,他去通知其他学校的人了。”
“嗯,知道事发地吗?”黎简听这话,心中有了成算,她得去事发地看看。
“知道。”余曼静快速的讲几个地址报出。
叶子夏听黎简这话的意思,知道此事不能小而化了,扬了扬手中的相机。“趁着警察还没处理扫尾,我先走了。”
“等等,我和你一起。”黎简唤住叶子夏,交代余曼静,“你去找路圣语,让他们做好印刷准备。”
三人分两路行动起来。
*
黎简提醒完叶子夏注意安全后,闭口不言。两人还揣着沉重的心情,闷声赶路。
自从冷家小姐筹办的福利院垮了后,乞儿无处可去,基本都又回到街上乞讨。
黎简曾提出过乞儿的问题,原本文修道说他家酒楼的剩菜剩饭可以给他们分食,但前有冷家福利院的惨痛教训,最终促使大家放弃。转而想到教授他们知识,或许将来能有一技之长,至少不会被人哄骗。
但正如先前戴先生的话,民无饱饥之食,岂有学字之心神。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乞儿,都是听到可以吃一餐素粥而来学字。
林林散散最终就6个小孩,他们最大的9岁,最小的5岁。因为年纪小,抢不赢地盘,时常被欺负。
“姐,对不起。”元宵在第一次吃到元宵时,就决定要叫这个名字,甜滋滋的,为此还和二小子争了起来,最后决定他叫元宵,二子叫汤圆。“都是我的主意,先前不是没**玩意用这样的方式骗小孩,我来探路,发现你们不是,可又担心你们不收天残的。才...”
“元宵,都说了不可以讲脏话,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啊。”陆语嫣摸了摸元宵的头,“好好学字,将来找个正儿八经的事做。”
陆语嫣面上稳住,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万事都知道,唬住了小孩。其实同济会的一群人还真没发现这群小孩儿搁这演戏,不过也没关系,索性只有6个小孩,在观察其品性后,同济会选择接收照顾他们。
黎简和叶子夏速度不慢,临近事发地,路上就没什么人了。街铺紧闭,看来大多都听到风声,不敢在外闲逛,以免惹祸上身。
“嘿,嘿。”嘎吱一声门轻开的响声,一间裁缝铺露出点点光亮,但门并未打开,里面传出声音。“后生,后生,别往前去了。”
“当家的,别多嘴。求求你,别出声,你若出了事,我们可怎么活啊。”啜泣声一响,原本说话那人也噤声了。他暗想,自己好意提醒了,她们还偏要去,老话说生死由天,靠他是拦不住这些早死鬼的。
黎简和叶子夏两人并不知道这一小插曲,她们急匆匆的往前赶。
静谧的街道,被一阵风刮起了黄沙,待沙土落地,一切在眼前展开。
散乱一地的蔬果被践踏的不成型,街边的小摊横七竖八的被掀翻在地,黎简捡起脚边滚落一地的馒头包子,撇去上面的泥浆,放到一旁。“看样子我们没来迟。”
叶子夏拿起相机将这一刻的街道拍下,咬牙切齿道“这有血!这些军阀实在可恨!”
另一边,黎简用眼睛快速的搜寻着,一个笸箩随着她的靠近,开始抖动起来。她掀开盖在上面的簸箕,露出一个小男孩。
男孩见自己被发现,眼睛里满是惊恐,笸箩剧烈地抖动,直至倒地。“小孩,别怕。”
男孩发出一声长促尖利的叫声,黎简迅速蹲下捂住他的嘴。“别叫。”小心地观察着四周。“别叫,我松手。”
随着男孩的安静,黎简慢慢松开了手,将男孩抱出笸箩,才发现他的裤子湿透了。
男孩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挣扎着落地。一把推开黎简,没想到自己反倒跌倒在地。
黎简朝他伸出手,释放善意,可以放缓嗓音说道,“别怕小孩,没事了。”
男孩还是有些瑟瑟发抖,面对朝自己伸出的手,坐在地上的身子挣扎着往后退,拉开一定距离后,飞快的爬起身,朝着巷子里跑走。
黎简眼见着他消失在巷口,没追去。
另一边,叶子夏这边发现了遇害者的尸体,压低嗓音唤道黎简的名字。
尸体的表情凝固在他生命停滞的那秒,他很茫然,似乎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一秒丢掉性命。直愣愣的倒在地上,眼神空洞地与黎简对望着。
凉风无法驱散压在人心上的阴霾,死者和活人在这一刻对上眼,两者如出一辙的发愣表情,显得尤为诡异。
“不知道他流浪了多久,看身形应该与我们年岁差不多。”叶子夏说这话的时候,拿着相机靠近拍摄。
黎简蹲下身,为他梳理了头发,替他阖上眼。这个乞儿衣衫褴褛,状似布条般挂在身上,叠了好几层,摸着都已经发硬了。
他的躯体格外的瘦,瘦得只剩皮包骨。指甲里满是泥土,泥土仿佛成了他的皮肤,附在手上、躯体,盖住了他原本的面容。
按捺住内心的愤怒,她尽可能地用平静的语调说道,“走吧,去下一个地方。”丝丝颤抖的嗓音还是揭示了此刻的不平静,含住的眼泪在她起身的那刻坠入逝者的发丝间。
叶子夏早已红了眼眶,抬手擦拭着眼泪,握紧手中的相机,紧跟在黎简身后。
警察来的很快,接下来的街上早已被警察拦得水泄不通。两人躲在旁侧,在外围拍了不少照片。
“杀得都是些乞儿,他们一天脏死了,身上不知道有些什么病,本来就不应该放进城来。有必要吗?快走走走,散了散了。”外围的警察不耐烦的驱赶道。
一个记者讨好地递上烟,“我们也不愿跟军阀对上,害,谁让这次动手的是袁飞。我们当然得来。”说这话的记者是南都报社的,前不久他们老板榜上军阀向继承,向继承和袁飞两家不对付很久了,找着机会献上投名状的事,当然不会错过。
警察收了钱,态度转好,“你小子懂事,拍了赶紧走,旁的别多问。我们才来,也一问三不知。”
黎简和叶子夏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发冷,因为她们知道这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两人趁还没引起注意,隐去身形,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