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简念完小满全篇，听见几个人嘀嘀咕咕的说。

    “可真会写，难怪最近就听那文化人说什么理想国，听着就让人向往。”

    “就是，要是能生活在那里面，就好了。”

    “小满应该住进去了的哦。”

    “晓不得，不过她命好好嘛，到那阵投胎应该住进去了的。”

    讨论完，话题又一转，“邓午，就你小子骂倪听海骂的最凶，这下还骂不。”

    “骂，怎么不骂，他死就死了，还把王青年害死，王青年如果活着可比他有价值多了。”邓午第一次听到王青年就喜欢这个人，感觉他就是真实存在的，他的一切都让邓午羡慕，可这样的人偏偏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就死了，邓午有种说不出来的憋屈。

    陈哥那日读到他死的时候，邓午憋着眼泪，躲着悄悄哭，夜里做梦都在想如果王青年不死他会怎么怎么样。可偏偏人死了。这样想着，眼泪又要掉下来了。“王青年就是个大傻子，消息传出去了又怎么样，死物哪有活人重要！”

    “邓妹又要哭咯。”工友几个看邓午的表情，纷纷笑他。

    邓午一听被喊邓妹，脸一黑，随手拿起张帕子扔过去，还嫌不解气，就要动手。“你有本事再喊一遍，看老子不弄死你。”

    “好了好了，像什么样子。”陈景荣一提醒，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邓午撇过头去，不看这些人，气呼呼的抱着手。

    “小年轻，沉不住气，还真跟你哥几个生气啦。”几个人见此有去逗邓午，被邓午躲开手，低声骂了句，“滚你妈的，没完没了是吧。”

    “国外有个很有意思的问题，电车难题。”路圣语温和地出声，吸引了邓午的注意，他滑溜地一个闪身，独自站在一旁，看着路圣语，有时候他觉得路圣语跟王青年挺像的，不对，应该说王青年挺像路圣语的。

    路圣语一开口，就都安静下来听他讲话。他先给大家讲了一个案例，讲完，紧接着问，“一条命和五条命，你们会如何选择呢？”

    “一条命换五个人，值！当然选五个人活下来。”邓午说完，有人附和的点头。

    当然也有人不赞同的说道，“那一个人的命也是命啊。”

    路圣语看着他们争执，没有打断，等他们不再争执，又说道“如果那一个人是一个科学家，研究的东西对国家有着巨大的作用。那五个人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呢，你们又会怎么选择呢？”

    大家沉默了一瞬，三三两两地开口道：“救科学家吧。”这一次没人反对。

    “如果那五个人，是你，你的妻子，父母，孩子呢。”

    这次，只有邓午坚定地说，“救科学家。”说完，他看了看周围人，“你们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没人回答他，纷纷躲避着邓午的眼神。于是，邓午转头看向黎简和路圣语，期盼得到一个认同，“那答案是什么呢？”

    路圣语摇头，“你已经回答了。”

    “你们看，我说对了吧。”邓午瞬间支棱起来，有些得意。

    黎简适时打断道，“不，他的意思是，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答案不具备唯一性，没有谁应该活，也没有谁应该死。一切都源于你自己的选择。”

    见邓午没听懂，黎简接着说，“倪听海为了自己、为了邻居，赶走王青年，该责怪他们吗？可他们都是不算坏的好人。倪听海活着的时候，他的邻居都嫌弃他，可真当他疯了，是邻居照顾他，死了，是邻居安葬他。他是拿王青年去领了赏，可被打被骂，到疯了也没透出王青年交代他的信息。只是因为没救王青年，所以他就该死吗？”

    邓午张了张嘴，然后执拗的说，“可是王青年因为他死了，文物也还是流落出去了。”

    “他们是普通的百姓啊，邓午，他们怎么能不害怕呢？那些高高在上的军阀，那些不知人间疾苦的权贵，那些蛮横无理的洋鬼子。叫人如何不害怕呢。”黎简叹息道，“他们心生怜悯，他们冷眼旁观，他们是同胞，也是你我。”

    邓午涨红着脸，想要反驳但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倔强地凶道，“如果是我，我一定会救王青年的！”

    说完不看众人，转身跑走。

    陈景荣有些尴尬，“这孩子他爹妈走的早，性子有些养偏了，我会好好看着他的。”

    “不，他很好。”责怪他们，何尝不是在责怪自己。黎简能理解邓午的想法。“陈哥，为什么我之前没见过他来上课。”

    “这孩子还有个妹妹，为了养活他妹妹，空闲时间全拿去做工了。”陈景荣看出黎简对邓午的关注，连忙说道，“他很聪明的，我零零散散地教他些字，他靠自己下功夫，基本的阅读都没大问题的。要不是舍不得钱，哪会来听我念。”

    “他怎么不来找你借着看？”路圣语有些疑惑。

    “嗨，少年心性呗，这些年大家帮扶着给了两兄妹一口饭吃，他陆陆续续都攒粮还了的。”陈景荣心疼这两个孩子自小没了父母，可自家还有三张嘴等着，只能偶尔搭把手接济一下。

    黎简刚想说什么，被急匆匆赶来的文修道和陆语嫣打断。

    人未到，声音就先远远地传过来，“你们两个倒是让人好找。”陆语嫣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她跑的很快，三两步就到了黎简和路圣语跟前。

    “你们俩怎么来了。”陆语嫣跑的很快，路圣语怕她摔倒，手微抬起想要扶助她，却见她已站稳，刚伸出的手又收回。

    越过陆语嫣的头，只见文修道被落在后面，正一路小跑着。工厂地面有撒漏的机油还没处理，担心他摔倒，立马高声喊道“别着急，慢点，慢点。”，

    黎简瞧见文修道脸色有些不对，他人身体不好，剧烈运动会给身体带来负担，今天这样子，多半是出事儿了。

    路圣语显然也知道恐怕出事儿了，看两人情绪都不对，开玩笑似的说道，“天也没塌呀，你们再着急也得看着点脚下呀。”

    陆语嫣闻言，一拳打在他身上，“就要塌了，这下子算是把天捅破了！”

    文修道连连点头认同陆语嫣的话，同时一边摆着手喘气休息，一边讲道，“出大事了，政府要封杀《小满2》，公告都已经列出来了，说《小满2》宣扬暴政、激进的思想，已造成严重的社会不良影响，必须销毁，不准流入市面了。”

    “暴政？激进？”路圣语听得直摇头，“他们根本不了解马克思主义。”

    是的，黎简在《小满2》里面虽然没提主义，但处处都流露出了马克思主义的痕迹，众人口中的理想国，其实多多少少带着社会主义的影子。

    “哎呀，让我来说，黎简读不了书了！”陆语嫣着急的讲道，“政府施压给学校，要学校开除黎简。”

    瞧着黎简一脸淡定，陆语嫣急了，“你别不信啊，叶子夏已经去找你们校长了，我只是给你传话。”

    “这下麻烦了，按理来说一篇文章，没反政府，他们怎么会这么重视呢。”路圣语紧皱眉头，“如果学校真的开除你，大不了你跟我们一起出去留学。”

    “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文修道相信凭借黎简的能力，不至于没地儿上学。

    “她被开除了，国外好点的大学都不会要她的。”陆语嫣的声音和文修道的话重叠在一起，显得有些尖声。她说完咬了咬唇，看几人并未在意，低垂着眼睛，看向脚尖有些后悔自己的话。

    黎简这个当事人反倒是几人之中最为淡定的，她早有预料政府不会放任这篇文章流通市面，因为他们仰仗洋人的脸色，况且马克思主义在西方已经被列为红色区域。

    见小伙伴们忧心忡忡的模样，黎简出声安慰道：“好了，我不会考虑留学的。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现在应该急的不是我的事。”相比自己，她更担心老师、学校受她牵连。

    出了事，解决就是了，黎简看向陈景荣，带着歉意说道：“陈哥，我们走了，你先忙，关于邓午的事后面得空我会再来一趟。”

    “好好好。”陈景荣连连应声，嘱咐众人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放随时传话来。

    一行人匆匆往回赶，途径电话亭，黎简给苏光唯致电无人接听，这一下子更让她忧心了。

    程江等人见黎简回来，纷纷起身，“黎简，抨击你的文章已经加印发刊了，这一定是有备而来。”

    黎简顺着话看到桌面上的报纸，“慈英日报、惠城嘉刊，南方报...”

    “这些报刊一部分背后有外资，另一部分背靠军阀，更别提华海报了，就是政府的发声筒。”贺林满目愁绪。

    “朋友们，别丧气呀，我认为小满写得好这是毋庸置疑的，如今封杀小满的背后是政府、军阀、洋人，这不暴露了他们对小满的恐惧了吗？里面的什么地方让他们感到恐惧了呢？是马克思主义！他们的打压也证明我们信奉的主义力量是多么的巨大。”路圣语一改方才的愁容，自信地对在座的友人说道。

    章升勋看着一如从前的路圣语摇头，出声说道“你错了圣语。”这次的事情给他提了一个醒，公费留学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可不能在这时候出岔错。所以这才抽空过来，为的就是与同济会划分关系。

    听到他的声音，众人回头看去，章升勋双手搭在膝上，身姿板正。

    路圣语这才发现被众人遮挡住的人，许久没见到章升勋，虽然被他否定，也不在意。许久没见，惊喜地望着章升勋，“我还没恭喜你呢，升勋。我看到张贴的公费留学名单里有你。”

    为了留学，大家到处募捐，但钱还是不够，只能到处找活攒钱。章升勋主动提出他那部分的钱均分给大家，自己走公费留学的路子。无疑分担了大家的压力。所以每每思及此，众人都很愧疚。

    路圣语话还没说完，被程江拉了拉衣袖，他有些不解。

    章升勋看到了程江的小动作，也不尴尬，直言道“我这次来，是为了退出同济会的。”说完他掏出文章。

    路圣语无心细看，浏览了个大概，就压制不住地生气，质问道：“你现在为了一个公费留学，就要是非不分了是吗？”

    “我并非为了公费留学的事情，上面亦写明原由。我追随的主义与尔等不同，自然无法和而前行。”章升勋看着路圣语的表情，站起身，神情漠然，“你太幼稚了，圣语，作为朋友我劝你少听黎简还有他老师的话，在国外已经有多篇学刊指明，马克思主义就是暴政。”

    路圣语失望地看着章升勋，他不知道自己的朋友是什么时候变成了如今这陌生的模样，“你可能过于忙着去当政府高官的座下门徒，忘记了曾经的理想，也从未关心过同济会的友人，我早已拜入苏光唯老师和司维老师门下。既然你要走，我自是不会强留，就如当年黎简说的那句话，时间会证明你我的对与错。”

    章升勋避开文修道的视线，经过时低声说了句，“你也是，别走错道了。”说完紧接着，高声一句“走吧。”

    文修道撇头不回应，又见唐盼和李术均也跟着章升勋的脚步，往外走去。一时间有些错愕，“怎么你们也...”

    “对不住了。”

    “对不住。”

    两人低着头有些歉意，一直道歉，他们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和前程开玩笑，哪怕同济会背后站着的是苏光唯和司维他们，但自己又不是两人的学生，自然不会为此卖命。

    唐盼看贺林还在原地踌躇，低声斥道，“你还愣着干嘛，走了。”

    “贺林你...”路圣语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见几人往外走，“慢着！”接着吩咐陆语嫣把这段时间攒的钱拿出来。

    陆语嫣刚想反驳，但看着路圣语的表情，忍住不满，从房间里将筹集的留学资金拿了出来。剜了李术均等人几眼“我爸是看在路圣语的份上才出的钱，真是便宜你们了。”

    几人没想到留学的钱还愿意分给他们，一时有些脸红，涉及自己前程的事，哪怕被陆语嫣这么说，到底没离开。

    听路圣语念完账目，拿着均分给自己的27块大洋，再次跟同济会的人道谢后，随章升勋离开。

    见几人头也不回的走掉，陆语嫣刚要开骂，见路圣语神情低迷。多年的相处让她知道，此刻路圣语难过极了。

    一时间，顾不上那几个白眼狼，“别伤心了，再怎么也有我..我们陪着你。”说完不管不顾的抱着路圣语，给人闹了个大红脸。

    原本情绪不高的众人，看到两人这样，纷纷笑着起哄。“是呀，老路，以后还有我...我们陪着你。”

    “学人精。”陆语嫣松开手，随手拿了个橘子朝起哄最厉害的都辅诣扔了过去。

    都辅诣伸手接住，顺手剥皮吃了起来，末了还来上一句，“甜。”被这么一打岔，大家的情绪转好。

    路圣语低声解释道，“我只是在想，是我的关心不够。升勋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如果我早些关注到，他也不会...”

    “他不会怎么？”黎简听到后，嗤笑了声，“路圣语路是自己选的，我们要寻求的是同志，强行让他们跟随马克思主义，有何意义？不要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责，你是圣母吗？”

    “圣母？”文修道抓住这个词语，反问道：“与圣母有什么关系？”

    “一边去。”黎简一下想起了给他们解释自己骂人的文章里‘舔狗’一词的意思，顿时有些无语。

    “瞧瞧，瞧瞧黎简。”文修道感慨道，“看着性子温和，实则气性大着呢。”他一早就发现，黎简看着性子冷，一般遇事也不会同人计较，都说是个和气的人。可接触久了会发现她难以接近，一旦认定了的人和事情，再想扭转她的想法很难。真要涉及到她的红线，那嘴毒起来，不比苏光唯先生差。

    “她要是个好性子的人，哪能写出这文章。”程江认同的点了点头。

    “怎么连程江你也洗刷我。”黎简跟程思对视一眼，“你看看你哥，学坏了。”

    程思噗嗤乐出声，惹得大家也跟着笑起来。玩笑过后，几人正经起来，

    “圣语说得对，不过黎简近段时间要低调点。”程江的政治嗅觉十分敏锐，但从一则公告就品出了不少东西。“你学校那边怎么说的，真的会把你开除？”

    黎简摇了摇头，“不清楚，我的事是小事，我只担心刚萌芽的种子，被政府和媒体扼杀。我绝不会因为政府一则公告，就藏头缩尾。”

    “你的意思是要趁着政府这则公告，反其道行之，把事情弄得更大？”文修道沉吟道，“不是不行，只是一旦这样，你这学怕是上不了了。”

    黎简沉默片刻，不舍哪有得，咬牙道“不读就不读。”

    其余人相立而望，他们留在同济会，自然做好准备，思索片刻，沉声支持着黎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