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下朝的仪仗盛大,谢柔徽和何榆并肩走在朱红宫墙下,身上穿着沉青色的官服,衣襟上压着白玉玉佩。
队伍气氛格外沉闷。
谢柔徽看了何榆一眼,她的神情平静,自己却有些沉不住气,心乱如麻。
何榆注意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安抚到:“别担心。”
谢柔徽压低声音,道:“你是怎么想的?”
何宣说的事,当真属实?还是诬告?
何榆看着前方的銮驾,微微放慢步伐,小声地道:“你信了。”
谢柔徽有些犹豫,如果不是真的,何宣怎么敢堵上官名姓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状告太后。
见状,何榆笑道:“是假的。”
谢柔徽眼珠颤动,惊讶到:“啊,你、你知道……”
霎那间,她想起何榆与何宣的关系,难不成她知道了一些风声?
“想什么呢?”何榆看出了谢柔徽心中所想,“我耶耶的书房,谁都不能进,我怎么可能知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何榆笃定一笑,“是真的也要是假的。”
她素日神情温柔,让人心生亲近。此刻说出这一句话,面上却流露出势在必得的野心,令人移不开眼。
谢柔徽一呆。
“是真的,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对太后娘娘,对陛下又有什么好处?”
“主辱臣死,太后倒台,必定会清扫她的党羽。太后之事,必得牵连陛下,难保不会有人借机生事,质疑陛下同样非先帝亲子。”
何榆冷静地道。
谢柔徽思索片刻,忽然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会从中获利最大?是哪位亲王?”
谢柔徽将各位亲王都想了一遍,竟然没发现一个可疑的人选。
因为元曜昏迷得太突然了。
亲王远在封地,不可能这么迅速的得知消息,并做好准备,更难以知道如此隐蔽的宫闱秘事。
太后先去看望元曜,问了他的情况,然后才走出内殿,转入屏风入座。
谢柔徽与何榆分座两侧,身后是执笔带诏的女官。
太后揉着太阳穴,神情疲惫。
何榆起身道:“妾有一事,请娘娘恩准。”
太后睁眼,“你说。”
“妾想翻阅这一月来,宫人进出皇宫的文书记录。”
“准。”
太后挥挥手,“诸卿以为,该如何应对?”
殿内女官先后起身,何榆执笔记录,头也不抬。
常为男人议政的立政殿,此时空气中萦绕着淡淡花香与书墨气息。满殿女官,上首听政亦为女子,何尝不是一个朝堂。
忽然,立政殿外传来喧嚣。太后蹙眉,是什么人敢在此喧哗。
殿外的女官急匆匆地走进来,在太后身边耳语几句。见到太后神色,除去谢柔徽与何榆,殿内女官心领神会,立刻起身告退。
少顷,元道月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扑进太后的怀里,叫道:“阿娘,你告诉我,是假的对不对?”
元道月发丝散乱,额头见了细汗,显然是听到消息立刻赶过来的。
太后搂住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是谁告诉你的?”
元道月神情更急切了,“母后,你快回答我,我究竟是不是阿耶的女儿!”
她紧紧地盯着太后,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太后避开了她的视线。
“一定是假的!”元道月猛地推开太后,大叫道:“我是阿耶的女儿,我是大燕的公主,我姓元,我不姓谢!”
她双手一掀,面前的桌案登时翻倒在地,桌上的奏章、砚台倾倒,哗啦滚落在地上。
紧接着,噼里啪啦一声巨响,精美的瓷器古玩全都被元道月扫在地上。
碎瓷片到处乱蹦。
“明月儿!”太后左手撑在地上,面色惊慌。
元道月柔美的脸变得狰狞,她大叫道:“别叫我的名字,你不是我娘,我娘才不是罪臣之女!”
啪!
话音刚落,元道月的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五个指印分明。
“你打我?你打我……”
元道月抚着红肿的脸,喃喃道,泪珠从眼中簌簌落下。
她哭道:“连你也打我?”
谢柔徽冷冷地道:“打的就是你。”
“娘娘是您的母亲,您怎么能听信外人的话,而不相信太后娘娘?”
“先帝的耳目遍布朝野,只要朝臣稍有异动,便能知晓。如果公主不是先帝所出,怎么可能会视您为掌上明珠呢?”
“如今陛下昏迷不醒,内外危急,朝野人心浮动,公主不帮着自己的亲生母亲,怎么能够反过来,受人指使,攻讦自己的亲生母亲?”
元道月怔然,半晌道:“我……”
她此时神情迷茫,尽显凄楚无依,白嫩的脸颊上红肿一片。
“快去传御医。”何榆扶着太后坐下,吩咐道。
太后脸色一阵发白发青,额头冒出冷汗,显然是头疾又发作了。
见状,元道月的脸同样是一阵青一阵白,她轻轻地唤道:“阿娘……”
太后依旧闭着眼睛。
谢柔徽走上前来,道:“殿下,请回吧。”
谢柔徽将元道月送到立政殿外,问道:“是谁告诉殿下这件事的?”
按理说刚刚下朝,太后还专门叮嘱过不许传到元道月耳中,她不可能这么快得知此事。
元道月道:“是我身边的侍女说的。”
谢柔徽与何榆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领神会,立刻吩咐把那个侍女带去审问。
送走了元道月,谢柔徽与何榆并肩走回去。何榆道:“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这样做不是最快最有效吗?”谢柔徽看了她一眼,“我不喜欢弯弯绕绕。”
何榆忍俊不禁,确实是她的作风,就像今早谢柔徽从帘后冲了出来,与中书令对峙。
虽然鲁莽,却有出奇制胜的效果。
宫人们正在收拾殿内的杂物,太后去了偏殿歇息,何榆坐下,一边提笔写诏,一边道:“算算时候,孙道长可要到了?”
“大师姐并未给我回信。”想来是不愿来的。
何榆的动作一顿,笔管抵住下颌,思索道:“这可如何是好?从哪再找一个如孙道长医术这么高明的人呢?”
谢柔徽不肯接腔,只是默默写字。
她知道,只要她开口,大师姐纵然再厌恶憎恨,也必定答应。
只要她开口。
殿内忽然安静下来。
忽然,宫人急急忙忙地奔了出来,叫道:“二位大人,不好了,陛下喝不进去药了。”
谢柔徽的手一抖,笔一歪,写错了字。
她站起身,往里走。
何榆望着她的背影,镇定地搁下笔,将文书收好,吩咐侍女:“御医在为太后诊脉,你悄悄地去请过来,不要惊动旁人。”
谢柔徽坐在床边,明黄色的纱帘用金钩挂起,露出帐帷里一张苍白的面容。
这是谢柔徽多年之后第一次仔细凝望着元曜的容貌,如此近,如今安静,没有任何的痛苦、纠葛。
因为另一方已经长久地闭上了眼睛。
与一个无法回应的人计较,是一件很不应该的事情。
浓郁的药味在空气中浮动,谢柔徽不适地吸了吸鼻子。
习武之人有着比常人更敏锐的五感,元曜的身体正在缓慢地衰败,像是深秋的玉兰,无可避免地走向凋零。
谢柔徽捏着他的手腕,在心底默数着他脉搏的起伏。
一下、两下……
沉重,缓慢,如同背负着千钧之重,满是痛苦地走进了死亡的阴影中。
顺着真气的流失,谢柔徽的脸色越来越发白,可她却始终不肯停止。
因为她一收回手,元曜的呼吸就会愈发微弱,仿佛下一刻便会气绝而亡。
“你日日以真气为陛下调理,不是长久之计。”待到谢柔徽收回手,闭目运功调息,忽然听见何榆在背后说道。
“我虽不习武,却也知道真气内力修来不易,并非无穷无尽。你日日如此,只不过白白损耗自己的功力。”
何榆语中怜惜,劝解道。
谢柔徽睁开眼,道:“我这么做,一是为布局争取时间,而是为尽臣子本分,并不计较真气内力的得失。”
何榆见她语气坚定,不再劝解。转而说起另一件事:“你可知道是什么人撺掇公主,又是什么人向中书令等人通风报信?”
谢柔徽道:“这两件事,竟是同一人所为吗?”是谁如此手眼通天,竟然知晓如此隐晦的宫闱秘事?
“是安平县主。”何榆道。
话音刚落,谢柔徽怔然,道:“怎么会是她?”
元凌真从小长在太后膝下,太后待她,比起华宁公主也不遑多让。
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