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何榆道,“除去各位亲王的子嗣,还有一位临淄郡王。”
先帝临终前,将元恒之子元旻封为临淄郡王,却又将他远远打发去昭陵,为自己守陵。
多年过去,世人早已忘了这位郡王。
谢柔徽一呆,有些明悟:“你是说……”
何榆微笑不语。
二人进殿叩见太后,禀明此事。太后听罢,吩咐何榆道:“这件事由你去办。”
“是。”
待何榆退下,太后再转头看向谢柔徽,道:“宁王世子此时到哪里了?”
谢柔徽道:“就在这一两日的时候。”
太后满意颔首,道:“到时候你亲自去,我才放心。”
谢柔徽自然应下。就算太后不特意吩咐,她也必定专门出城相应。
陛下昏迷不醒,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皆想要分一杯羹。
临淄郡王是,宁王亦是。
他的独子不过五六岁,正是懵懂无知的年纪,过继过来还有培养感情的可能。
若是真的迫不得已,凭借圣人年幼的理由,太后也能最大限度地插手朝政。
几日之后,长安郊外。
谢柔徽站在一家朴素的马车外,一揖到底:“臣见过宁王世子。”
车帘掀起,却不是宁王世子,反而是一个衣着简朴的女郎。
谢柔徽低着头,看不见车内之人,却听见那女郎唤道:“师妹。”
声音多有熟悉。下意识抬头,不禁吃了一惊,那女郎不是别人,正是应该远在洛阳的大师姐!
“大师姐!”谢柔徽有些激动。
此时,孙玉镜怀中探出一张一张粉雕玉琢的面来,约莫五六岁,额头系着一根红红的抹额,更衬得他肌肤如同奶油般娇嫩。
宁王世子看着窗外的谢柔徽,故作老成地道:“谢大人等候多时,不如与我们同乘一车,正好说说话。”
谢柔徽自然推辞不受,她受依于太后,宁王世子上位并未可知,自己不宜与他走得过近,免得落人口舌。
只是大师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一点都未显露出来。
有太后手谕,车队从春明门进入,畅通无阻,一路到了兴庆宫重华殿门前。
这是太后安排的。
谢柔徽心里琢磨不透,对待宁王世子只有慎而再慎,生怕行差踏错。
“大师姐。”待众人下了马车,跟随世子入殿,谢柔徽突然拉住孙玉镜,闪身到了一处花荫底下。
“你怎么回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谢柔徽语气有些着急,“现在长安鱼龙混杂,你不该来。”
“宁王不放心世子独自上京,特意托我护送。”孙玉镜道。宁王与王妃多年来子嗣艰难,多亏了孙玉镜才能老来得子,因此对她十分信任。
此次上京,前途未卜,是以诸多担忧,不便言说,只能托孙玉镜多多看护。
“既然人送到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洛阳。”谢柔徽压低声音,“我今夜就派人送你回去。”
孙玉镜道:“你怕什么?”
“大师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谢柔徽一愣,开口问道。
“你之前写信还问我要不要来长安,当时我并未答复你,如今我来了,你却这般模样?”
孙玉镜再重复一遍,“你怕什么?”
谢柔徽怔然,迟迟说不出话来。自己心中究竟期不期盼大师姐来呢?
“长安鱼龙混杂,大师姐在这不安全。”
“你担心我,焉知我和师父怎么会不担心你?”孙玉镜神情一变,说道。
此话一出,谢柔徽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眼珠漆黑,怔怔地盯着孙玉镜。
孙玉镜将谢柔徽拥入怀中,柔声安抚:“此时天命易主,必使朝野动荡,几年内难以出兵击匈奴,必使我大燕子民多受凌虐之苦。”
“更何况……”孙玉镜轻轻叹道,“这是你的心愿,我始终盼你心愿得偿。”
谢柔徽靠在孙玉镜的胸口,静静聆听她的心跳,闷闷地道:“大师姐……”
她年岁渐长,早已不在人前流泪,可在孙玉镜面前,仍然如同年少时一般,心头从无顾忌。
孙玉镜拂去她的眼泪,低头望着她的眼,无比爱怜道:“哪怕是天底下最吓人最恐怖的病,只要我小师妹的一滴眼泪,就能够消灾解厄了。”
“这怎么可能!”谢柔徽冲口而出。
其实她不知道,孙玉镜上京前,早已下定了决心:不论如何,也要让师妹心愿得偿。
这许多年来,谢柔徽常常在信上与她讲述朔方的所见所闻,与她畅享平定匈奴的豪情壮志。
师妹为此付出的心血,孙玉镜再清楚不过,她怎么舍得让这些全部付之东流。
倘若此时天命易主,朝野动荡,内忧不断,哪里有空腾出手来发兵匈奴呢?
如今,匈奴单于年老病重,他的几个儿子相互敌视,内部四份五裂,正是天赐良机,不可轻易错过。
所以,孙玉镜虽然并未回复,但面对宁王提出的请求,还是答应了。
其实只要她不愿意,即便是亲王之尊,也不可奈何。毕竟这天底下每一个人敢保证自己没有一个头疼脑热,不需要医官。
孙玉镜望着谢柔徽犹带着泪痕的脸,心中升腾起一股柔情,只盼着她从今往后,再也不要伤心难过了。
……
立政殿明黄的纱帐低垂,数位御医站在外头,垂首静候。
一个出去,再一个进去。待所有人进去又出来,就是言辞闪烁,太后重重地道:“哀家要你们的准话!”
扑通一声,一个御医跪下了,紧接着所有人都跪下了,瑟瑟发抖:“臣无能,陛下、陛下的病情恐怕是……”
之后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太后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唯有胸口剧烈起伏,发上流苏不住摇晃。
忽然,何榆进来,轻声地道:“娘娘,谢大人带了一位医师入宫了。”
太后睁眼,道:“快带进来。”
孙玉镜搭在元曜的脉搏之上,神情淡然,不露声色。
似乎病床上躺着的不是当朝天子,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病人。过了一会,孙玉镜仔细看了医案,又问了御医所用的医方,沉吟片刻。
太后双目紧紧盯着孙玉镜,却不敢出声询问。
孙玉镜缓缓道:“可以一试。”
太后忽地长舒一口气,身后的侍女连忙搀扶住她。
“只不过……”孙玉镜话锋一转,“要以金针刺穴,将头部的瘀血疏通,才可转危为安。”
谢柔徽一直站在一旁怔怔听着,听见这话,转眸望向孙玉镜,神情含着一丝担忧,不知为谁。
人体头部的穴位繁多,又至关重要,关乎性命。稍微行差踏错,便后患无穷。
太后缓缓道:“道长可有十足的把握?”
孙玉镜冷然道:“生死有命,就算是药王再世,也不敢满口答应。”
她说话毫不客气,太后却没有露出怒容,并未计较她的冒犯。
出了立政殿,谢柔徽道:“大师姐,你有几成把握?”
孙玉镜淡淡地道:“不足五成。”
谢柔徽脚步一顿,忽然换了一个方向,“我送你出宫。”
她想要抓住孙玉镜的手,却被孙玉镜避开了。
谢柔徽面露惊诧,只听孙玉镜平静地道:“试一试也无妨。”
谢柔徽道:“如果试错了呢!”
“怎么办?!”
孙玉镜抬头望向晴蓝的天,被框在四角的宫墙里的天。
“既然入局,就由不得你脱身了。”孙玉镜道,“静候太后的决断。”
太后的决定,才是最关键之处。
长安,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离开洛阳前,她早已做好了打算。
不成功便成仁。
谢柔徽神情怔怔,已说不出话来了。
陛下昏迷一月有余,兼之华宁公主的事情,即便太后将中书令下狱,也锁不住满朝文武的非议。
只有陛下醒来,才能堵住悠悠众口。天子一日不醒,朝野便一日不会安歇。
第三日,立政殿的案头堆满了各地藩王的奏折,太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转头看向坐在下首处理文书的谢柔徽,忽然道:“明日,请孙道长明日施针。”
谢柔徽匆匆走了出去,此时临近傍晚,天边云霞似火,烧得人心头滚烫。
明日,应当是个晴朗的天。
“咚——咚——咚——”
暮鼓声起,自八角城楼传出,一声长过一声,一声沉过一声,行人听见鼓声,连忙往家里赶。
长安大小的城门、坊门、宅门次第关闭,嘎吱嘎吱的声音里,大门重重地阖上,锁住了最后一丝余晖。
站在宫墙的阴影里,望着火红的天边,忽然忆起许许多多的情形。
在洛阳,在紫云山上,在正阳宫……
谢柔徽纵身上马,在宫道上疾驰而出,余晖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