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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3

    痛……

    身体昏沉,意识朦胧,一切都寂静下来,隔着一层屏障。

    元曜忽然听见外界静谧的动静,轻轻的说话声、走动声,其中一道声音,让他忍不住想要睁开双眼。

    他想见一见她。

    身体里忽然生出一丝气力,宫人惊呼:“陛下,陛下……”

    陛下的手动了!

    谢柔徽紧紧地盯着元曜的脸,因为昏迷而显得毫无血色的脸,丝毫不曾转移。

    忽然,睫毛颤动,谢柔徽屏住呼吸,连心跳也漏了一拍。

    大殿之上,针落可闻。

    元曜睁开双眼,见到的就是这一副画面——面前的女郎薄唇微抿,双眼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自己。

    一时之间,元曜怔然,只是无言地望着她。

    视线交汇,谁也没有说话。

    元曜的目光贪婪地在谢柔徽的脸上拂过,她的眉,她的眼,细细地描摹过,犹嫌不足。

    似乎是这样的目光太过灼热,谢柔徽轻轻地道:“陛下可有不适?”

    元曜缓缓摇头,旋即反应过来,望着谢柔徽直直说道:“我看见你了……”

    谢柔徽一怔,忽然不明白元曜语中的含义。

    那双乌黑的眼眸里正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像是湖水荡起静静的涟漪,经久不绝。

    “你变了好多。”元曜眨眼,轻轻说道,乌发如瀑旖旎垂下,衬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更加虚弱。

    久病初愈,他眉目间还有几分憔悴,反而别有一番风姿气度。

    谢柔徽惊疑不定,问道:“你的眼睛……”可以看见了?

    话语未尽,元曜轻轻点头。

    “是。”

    谢柔徽转头看向孙玉镜,孙玉镜淡淡地道:“因祸得福。”

    这些时日的遭遇统统归结成这简单的四个字。

    所幸……

    所幸结果是好的……

    谢柔徽想到这些日子的种种,心中的大石轰然落地,身体竟然轻轻地颤抖起来。

    她脑海中闪过千丝万缕的念头,临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翌日。

    内侍接连不断地从立政殿走出,脚步匆匆。

    第一道圣旨,送往诏狱。免去中书令何宣的罪责,因其年老无力,恩准其告老还乡。另,其党羽主和派大多遭贬谪出京,提拔主战派。

    第二道圣旨,送往朔方,命樊永珏等人速速备战。

    “这篇檄文写得很好。”元曜看完缓缓说道,语气慷慨,情绪激昂,既悲且壮。

    谢柔徽道:“这是何榆写的。”

    “你是在向她请功?”元曜一边吩咐内侍将这篇檄文昭告天下,一边望向谢柔徽,语气里含着淡淡的笑意。

    他的眼睛恢复从前的明亮,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她,眼眸里仿佛藏着幽深的漩涡,要将人的灵魂吸进去。

    谢柔徽点点头,坦荡不已:“是。”

    朝堂上官员获升获降,皆有赏罚,谢柔徽当然希望以何榆为首拱卫在太后身边的女官能够受到褒奖。

    “我有些乏了。”他连写两道圣旨,脸色苍白得吓人。

    不待谢柔徽开口,元曜接着道:“你走近来。”

    此时元曜端坐在御案后,谢柔徽站在御阶下,一上一下,一高一低,隔着一道珠帘对话。

    谢柔徽犹豫。

    元曜也不催促,含笑静静等候。

    谢柔徽只是犹豫片刻,还是走了上来。

    珠帘微动,里面和外面的世界没什么不懂。

    谢柔徽第一眼就看到元曜手边的玉玺,方方正正,两条螭龙盘在正上方,作腾跃之状。

    “坐到我身边来。”

    这实在是于礼不合,谢柔徽应该诚惶诚恐地拒绝,义正言辞地劝阻。

    但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仿佛在指引着她,谢柔徽这一次,连一丝犹豫都没有,走了过去。

    玉玺就放在她的面前,她连龙鳞都看得清清楚楚。

    谢柔徽看得目不转睛。

    元曜看她,同样是舍不得移开目光。

    多年以前,在东宫,她见到太子玺时,也是这样的心无旁骛。

    当时她还会坐在书桌前,代他为奏折盖章,乐此不疲。

    元曜想到这里,目光更加软和。望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元曜终于明白当初父亲的感受了。

    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她,更何况是身外之物,天下拱手相让也无妨。

    元曜道:“既然是你为何榆请功,这道圣旨就由你来写。”

    谢柔徽一呆。

    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年纪了。当时自己代元曜批阅奏章,不过是自娱自乐,不涉及任何朝政,不能做数。

    可现在,他是皇帝,自己也是郡守的亲信,有着鲜明的政治身份,又不是专为皇帝写诏书的官员,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但谢柔徽没有拒绝。

    她甚至是迫不及待,还问了一句:“什么都可以吗?”

    元曜笑着指向桌上的玉玺,“你亲自盖章。”

    一时之间,千万般心思转过心头:朝中并无女子为官的先例,后宫中的女官最高也只是五品,并不足与何榆匹配。

    谢柔徽思索片刻,心中已有了主意,稳稳落笔。

    ——封何榆为御正。

    何为御正?

    御正中大夫,宣达诏命,权任颇重。这是一个前朝已经废止的重要官职。

    今日,重新启用。

    谢柔徽看了元曜一眼,他脸上仍含着淡淡的笑,仿佛这惊人举动稀疏平常。

    谢柔徽伸手,捧起边上的玉玺。

    入手冰凉,只是一方玉玺,却有千钧之重,重重地落在明黄的绢帛上。

    谢柔徽道:“将旨意速速发往门下省,不得驳回!”

    门下省主掌封驳审议,有权驳回皇帝的审议。

    这一道惊世骇俗的圣旨,恐怕难以服众。

    谢柔徽转头看向元曜,此时元曜也正看着她,“满意吗?”

    谢柔徽重重地点了点头,手在玉玺上摩挲,舍不得移开。

    品尝到一次生杀予夺的权力,就不会舍得放手,不会想要回到任人宰割的时候。

    “那就别放手。”

    元曜看出谢柔徽心中所想,伸出左手轻轻地搭在玉玺之上,十指修长,抚摸螭龙的昂起的头。

    他的手背雪白,连青蓝的血管都看得清晰,一看便是养尊处优。

    与谢柔徽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一双拿剑的手,杀人的手,总之不是符合世人印象中女郎柔若无骨的手。

    她想要的,会用这一双手去拿。

    二人对视良久,谁都没有说话,谢柔徽正在思索元曜方才说的话的含义。

    许久,谢柔徽先开口说道:“陛下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要放手?”谢柔徽拿着这枚坚硬的玉玺,直直地看着元曜。

    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

    每当谢柔徽凝望着他时,元曜也在这双眼眸里看见自己。

    “因为我希望你不要放手。”即便是因为不舍权力,也不要放开他的手,也不要离开他的身边。

    也因为她需要权力,她提起北击匈奴时的意气风发,他把所有她想要的一切都给她,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凭什么?”

    谢柔徽狐疑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那么多人,争权夺利,连人性都没有了。

    怎么可能主动让出权力呢?

    “我母亲不是谢家的女儿。”元曜忽然说道,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我猜到了。”谢柔徽说道,包括元道月的身世,她不是元氏的公主。

    “她是罪臣之女,从小在南方的一处采莲庄做奴婢。后来,她嫁给了谢家人。再后来,她的夫婿病逝了。她做了我父亲的妃子。”

    谢柔徽静静听着。

    其实她很疑惑,本朝民风开放,寡妇二嫁虽少,但也不算罕见。何必遮遮掩掩,让贵妃改头换面,做谢家的女儿。

    元曜道:“这些事,是我父亲临终告诉我的。他还交代我,百年之后,一定要和我母亲同棺而葬。”

    自古卑不动尊,帝王灵柩下葬不可再开,后妃只能袝葬在其余墓室之中。

    谢柔徽感慨道:“先帝对太后用情至笃。”

    元曜望着她,心中悄然塌陷了一块,一片柔软,慢慢地道:“你说得对。”

    “皇姐的身世,父亲一直是知情的。”元曜说道,“母亲从来没有隐瞒过真相,父亲心甘情愿,因为她是母亲的孩子。”

    爱屋及乌。因为太后爱自己的女儿,所以先帝也将元道月视若掌上明珠,待她如同亲生。

    谢柔徽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猜测,却不敢相信。她道:“陛下有话直说,我不明白。”

    从当年元曜在她面前发毒誓,却还是辜负了自己起,谢柔徽就不敢再相信他了。

    元曜定定看了她一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似乎看出了谢柔徽的心思。

    他道:“万里江山,我想和你共享。”

    这一句话,每一个字谢柔徽都明白,可组合在一起,好像就不明白意思了。

    “我不明白。”谢柔徽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元曜垂眸,“我待你之心,就如同我父亲待我母亲,并无分别。”

    谢柔徽摇头,认真地道:“我不信!”

    元曜脸上的笑消失了,他低低地道:“是我的错。”

    “你不相信我,是因为我不值得你的信任。”

    谢柔徽没吭声。

    元曜道:“但你这次来,一是为了征讨匈奴,二则是希望朝廷迎回崇安。”

    是了,崇安公主元凌妙,谢柔徽终于有了动静,抬眸看着元曜,想听一听元曜究竟会说什么。

    “如果你答应,你现在完全可以发一封密信,在开战前秘密迎回崇安。你并没有什么损失。”

    “反而,你答应,你会得到更多。就像你亲自写下册封何榆的圣旨。掌握权力的感觉很美妙,对吗?”

    元曜低头,对着谢柔徽循循善诱。

    果不其然,谢柔徽的眼睛更亮了,像是闪闪发光的黑曜石,几乎要灼伤元曜的眼。

    他却舍不得移开视线

    “你说的对。”谢柔徽道,“那我要付出什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元曜没有立刻回答。

    因为一下子说了太多话,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他稍稍缓了缓,才道:“留在我身边,别离开我。”

    谢柔徽犯了难,她想回朔方,如果真的开战,她必须得回朔方。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决定胜败的,不只在于冲锋陷阵的将士,还在于粮草多少,武器精良。”

    元曜道,“你放心将这一切交到别人手中吗?”

    谢柔徽彻底被元曜说动了。

    她第一次发现元曜如此能说会道,不,其实他一直如此。

    他发过的誓言就十分的悦耳,不然她不会在他编织的谎言里沉沦,甜蜜。

    这一次,是什么?

    谢柔徽不知道,但这不再是空洞的干巴巴的誓言,而是可见的打动人心的利益。

    触手可得的权利太诱人了,即便不知道元曜费劲心思,究竟是为了什么,但谢柔徽愿意赌一把。

    她从来不怕输,也不怕一无所有。

    谢柔徽心中千回百转,思潮起伏,脸上神色凝重,元曜望着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只盼陪她一生一世。

    不管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

    他不奢求两心相悦,只求她不要厌恶他,不要抛弃他,不要离开他。

    但愿每日,他能见她一面,只要一面,便心满意足,就是上天垂怜。

    一片寂静里,谢柔徽终于点了点头。

    坚硬的玉玺被她攥得更紧了,再也不会放开。

    宫门之内,信使携着密信,飞马而出,卷起尘土阵阵,一路向北。

    此时,千里之外的北疆,一位身着匈奴服饰,面容秀美的女郎抬起了头,回望着长安的方向,似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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