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身体昏沉,意识朦胧,一切都寂静下来,隔着一层屏障。
元曜忽然听见外界静谧的动静,轻轻的说话声、走动声,其中一道声音,让他忍不住想要睁开双眼。
他想见一见她。
身体里忽然生出一丝气力,宫人惊呼:“陛下,陛下……”
陛下的手动了!
谢柔徽紧紧地盯着元曜的脸,因为昏迷而显得毫无血色的脸,丝毫不曾转移。
忽然,睫毛颤动,谢柔徽屏住呼吸,连心跳也漏了一拍。
大殿之上,针落可闻。
元曜睁开双眼,见到的就是这一副画面——面前的女郎薄唇微抿,双眼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自己。
一时之间,元曜怔然,只是无言地望着她。
视线交汇,谁也没有说话。
元曜的目光贪婪地在谢柔徽的脸上拂过,她的眉,她的眼,细细地描摹过,犹嫌不足。
似乎是这样的目光太过灼热,谢柔徽轻轻地道:“陛下可有不适?”
元曜缓缓摇头,旋即反应过来,望着谢柔徽直直说道:“我看见你了……”
谢柔徽一怔,忽然不明白元曜语中的含义。
那双乌黑的眼眸里正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像是湖水荡起静静的涟漪,经久不绝。
“你变了好多。”元曜眨眼,轻轻说道,乌发如瀑旖旎垂下,衬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更加虚弱。
久病初愈,他眉目间还有几分憔悴,反而别有一番风姿气度。
谢柔徽惊疑不定,问道:“你的眼睛……”可以看见了?
话语未尽,元曜轻轻点头。
“是。”
谢柔徽转头看向孙玉镜,孙玉镜淡淡地道:“因祸得福。”
这些时日的遭遇统统归结成这简单的四个字。
所幸……
所幸结果是好的……
谢柔徽想到这些日子的种种,心中的大石轰然落地,身体竟然轻轻地颤抖起来。
她脑海中闪过千丝万缕的念头,临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翌日。
内侍接连不断地从立政殿走出,脚步匆匆。
第一道圣旨,送往诏狱。免去中书令何宣的罪责,因其年老无力,恩准其告老还乡。另,其党羽主和派大多遭贬谪出京,提拔主战派。
第二道圣旨,送往朔方,命樊永珏等人速速备战。
“这篇檄文写得很好。”元曜看完缓缓说道,语气慷慨,情绪激昂,既悲且壮。
谢柔徽道:“这是何榆写的。”
“你是在向她请功?”元曜一边吩咐内侍将这篇檄文昭告天下,一边望向谢柔徽,语气里含着淡淡的笑意。
他的眼睛恢复从前的明亮,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她,眼眸里仿佛藏着幽深的漩涡,要将人的灵魂吸进去。
谢柔徽点点头,坦荡不已:“是。”
朝堂上官员获升获降,皆有赏罚,谢柔徽当然希望以何榆为首拱卫在太后身边的女官能够受到褒奖。
“我有些乏了。”他连写两道圣旨,脸色苍白得吓人。
不待谢柔徽开口,元曜接着道:“你走近来。”
此时元曜端坐在御案后,谢柔徽站在御阶下,一上一下,一高一低,隔着一道珠帘对话。
谢柔徽犹豫。
元曜也不催促,含笑静静等候。
谢柔徽只是犹豫片刻,还是走了上来。
珠帘微动,里面和外面的世界没什么不懂。
谢柔徽第一眼就看到元曜手边的玉玺,方方正正,两条螭龙盘在正上方,作腾跃之状。
“坐到我身边来。”
这实在是于礼不合,谢柔徽应该诚惶诚恐地拒绝,义正言辞地劝阻。
但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仿佛在指引着她,谢柔徽这一次,连一丝犹豫都没有,走了过去。
玉玺就放在她的面前,她连龙鳞都看得清清楚楚。
谢柔徽看得目不转睛。
元曜看她,同样是舍不得移开目光。
多年以前,在东宫,她见到太子玺时,也是这样的心无旁骛。
当时她还会坐在书桌前,代他为奏折盖章,乐此不疲。
元曜想到这里,目光更加软和。望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元曜终于明白当初父亲的感受了。
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她,更何况是身外之物,天下拱手相让也无妨。
元曜道:“既然是你为何榆请功,这道圣旨就由你来写。”
谢柔徽一呆。
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年纪了。当时自己代元曜批阅奏章,不过是自娱自乐,不涉及任何朝政,不能做数。
可现在,他是皇帝,自己也是郡守的亲信,有着鲜明的政治身份,又不是专为皇帝写诏书的官员,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但谢柔徽没有拒绝。
她甚至是迫不及待,还问了一句:“什么都可以吗?”
元曜笑着指向桌上的玉玺,“你亲自盖章。”
一时之间,千万般心思转过心头:朝中并无女子为官的先例,后宫中的女官最高也只是五品,并不足与何榆匹配。
谢柔徽思索片刻,心中已有了主意,稳稳落笔。
——封何榆为御正。
何为御正?
御正中大夫,宣达诏命,权任颇重。这是一个前朝已经废止的重要官职。
今日,重新启用。
谢柔徽看了元曜一眼,他脸上仍含着淡淡的笑,仿佛这惊人举动稀疏平常。
谢柔徽伸手,捧起边上的玉玺。
入手冰凉,只是一方玉玺,却有千钧之重,重重地落在明黄的绢帛上。
谢柔徽道:“将旨意速速发往门下省,不得驳回!”
门下省主掌封驳审议,有权驳回皇帝的审议。
这一道惊世骇俗的圣旨,恐怕难以服众。
谢柔徽转头看向元曜,此时元曜也正看着她,“满意吗?”
谢柔徽重重地点了点头,手在玉玺上摩挲,舍不得移开。
品尝到一次生杀予夺的权力,就不会舍得放手,不会想要回到任人宰割的时候。
“那就别放手。”
元曜看出谢柔徽心中所想,伸出左手轻轻地搭在玉玺之上,十指修长,抚摸螭龙的昂起的头。
他的手背雪白,连青蓝的血管都看得清晰,一看便是养尊处优。
与谢柔徽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一双拿剑的手,杀人的手,总之不是符合世人印象中女郎柔若无骨的手。
她想要的,会用这一双手去拿。
二人对视良久,谁都没有说话,谢柔徽正在思索元曜方才说的话的含义。
许久,谢柔徽先开口说道:“陛下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要放手?”谢柔徽拿着这枚坚硬的玉玺,直直地看着元曜。
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
每当谢柔徽凝望着他时,元曜也在这双眼眸里看见自己。
“因为我希望你不要放手。”即便是因为不舍权力,也不要放开他的手,也不要离开他的身边。
也因为她需要权力,她提起北击匈奴时的意气风发,他把所有她想要的一切都给她,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凭什么?”
谢柔徽狐疑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那么多人,争权夺利,连人性都没有了。
怎么可能主动让出权力呢?
“我母亲不是谢家的女儿。”元曜忽然说道,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我猜到了。”谢柔徽说道,包括元道月的身世,她不是元氏的公主。
“她是罪臣之女,从小在南方的一处采莲庄做奴婢。后来,她嫁给了谢家人。再后来,她的夫婿病逝了。她做了我父亲的妃子。”
谢柔徽静静听着。
其实她很疑惑,本朝民风开放,寡妇二嫁虽少,但也不算罕见。何必遮遮掩掩,让贵妃改头换面,做谢家的女儿。
元曜道:“这些事,是我父亲临终告诉我的。他还交代我,百年之后,一定要和我母亲同棺而葬。”
自古卑不动尊,帝王灵柩下葬不可再开,后妃只能袝葬在其余墓室之中。
谢柔徽感慨道:“先帝对太后用情至笃。”
元曜望着她,心中悄然塌陷了一块,一片柔软,慢慢地道:“你说得对。”
“皇姐的身世,父亲一直是知情的。”元曜说道,“母亲从来没有隐瞒过真相,父亲心甘情愿,因为她是母亲的孩子。”
爱屋及乌。因为太后爱自己的女儿,所以先帝也将元道月视若掌上明珠,待她如同亲生。
谢柔徽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猜测,却不敢相信。她道:“陛下有话直说,我不明白。”
从当年元曜在她面前发毒誓,却还是辜负了自己起,谢柔徽就不敢再相信他了。
元曜定定看了她一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似乎看出了谢柔徽的心思。
他道:“万里江山,我想和你共享。”
这一句话,每一个字谢柔徽都明白,可组合在一起,好像就不明白意思了。
“我不明白。”谢柔徽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元曜垂眸,“我待你之心,就如同我父亲待我母亲,并无分别。”
谢柔徽摇头,认真地道:“我不信!”
元曜脸上的笑消失了,他低低地道:“是我的错。”
“你不相信我,是因为我不值得你的信任。”
谢柔徽没吭声。
元曜道:“但你这次来,一是为了征讨匈奴,二则是希望朝廷迎回崇安。”
是了,崇安公主元凌妙,谢柔徽终于有了动静,抬眸看着元曜,想听一听元曜究竟会说什么。
“如果你答应,你现在完全可以发一封密信,在开战前秘密迎回崇安。你并没有什么损失。”
“反而,你答应,你会得到更多。就像你亲自写下册封何榆的圣旨。掌握权力的感觉很美妙,对吗?”
元曜低头,对着谢柔徽循循善诱。
果不其然,谢柔徽的眼睛更亮了,像是闪闪发光的黑曜石,几乎要灼伤元曜的眼。
他却舍不得移开视线
“你说的对。”谢柔徽道,“那我要付出什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元曜没有立刻回答。
因为一下子说了太多话,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他稍稍缓了缓,才道:“留在我身边,别离开我。”
谢柔徽犯了难,她想回朔方,如果真的开战,她必须得回朔方。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决定胜败的,不只在于冲锋陷阵的将士,还在于粮草多少,武器精良。”
元曜道,“你放心将这一切交到别人手中吗?”
谢柔徽彻底被元曜说动了。
她第一次发现元曜如此能说会道,不,其实他一直如此。
他发过的誓言就十分的悦耳,不然她不会在他编织的谎言里沉沦,甜蜜。
这一次,是什么?
谢柔徽不知道,但这不再是空洞的干巴巴的誓言,而是可见的打动人心的利益。
触手可得的权利太诱人了,即便不知道元曜费劲心思,究竟是为了什么,但谢柔徽愿意赌一把。
她从来不怕输,也不怕一无所有。
谢柔徽心中千回百转,思潮起伏,脸上神色凝重,元曜望着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只盼陪她一生一世。
不管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
他不奢求两心相悦,只求她不要厌恶他,不要抛弃他,不要离开他。
但愿每日,他能见她一面,只要一面,便心满意足,就是上天垂怜。
一片寂静里,谢柔徽终于点了点头。
坚硬的玉玺被她攥得更紧了,再也不会放开。
宫门之内,信使携着密信,飞马而出,卷起尘土阵阵,一路向北。
此时,千里之外的北疆,一位身着匈奴服饰,面容秀美的女郎抬起了头,回望着长安的方向,似有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