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回到十分钟前。
车刚驶入碧微山,舒慈透过车窗,正好看到那人背影。他一手插兜,不紧不慢走入树林。
躲挺快。
舒慈轻哼了声,没降车窗。知道李淮野是看到她车了。
碧微山地处申城西南,几年前曾被规划城建,但因投资变动,迟迟不能施工,很快成了一片荒地。薄黎湾距此不远,十多分钟便开到了。
来得巧,周陵越正在擦车,一辆压迫感极强的重型机车,阴冷天里也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看到舒慈的车过来,他很快扔掉帕子,起身走过去。
山径路不好走,雨刚停,到处都是小水洼。舒慈下车没注意,一脚踩中,水渍飞一般打上鞋面。
舒慈:“……”
舒慈面无表情抬头,周陵越在憋笑,栗色头发被风吹得左右凌乱。
他迎上舒慈杀人目光,举手作投降状,“姑奶奶别看我,我刚过来。离你八丈远呢,实在救不了。”
舒慈不想搭理他,眼睛看向远处场地。形形色色的人尽收眼底,她皱了下眉,又很快松开,脸上没什么表情。
周陵越觑她脸色,“那群人你也看到了,都是社会混混。不知道谁授意的,三天两头过来堵人,也不打架,就赛车。三哥烦了,就应了。”
他跟舒慈住一小区,初中时刚搬来,后来偶然认识了李淮野,自此狗腿成精成天喊三哥——李淮野家里行三,跟他玩的都这么喊。
舒慈眼底嫌弃,“你们招惹这些人做什么?”
周陵越:“欸,先澄清啊,我们可不招惹人。是人自己找上门来的,指名道姓要跟三哥比。地点对方定好了,说是不来也没关系,就以后一中那块儿三哥只当个贵人,闲事别管。”
舒慈想笑。话说挺好听,什么贵人,只差把吉祥物三个字安李淮野脑门上了,他能忍得下去?
可转念间她又听出点别的。
谁都能当贵人么?自然不是。敢说出这种话,大概率知道点东西。李淮野在校一贯低调,有关猜测流传最多的就是富二代。申城姓李的那么多,没谁会无端联想到那个李家。
有钱人也分圈层。
其实周陵越觉得这事完全可以不理。
俩月后就要高考,考完离校谁还管一中。
但这事最后没这么发展。周陵越看了眼舒慈,有些心虚地挠了下鼻尖。这位姑奶奶还在一中读高二,直接撒手不管,确实不太好。
舒慈目光扫过湿滑山径,这个天跑车,无疑是玩命。
她抱臂,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在问:“雨天还要跑,不知道换场地么?”
周陵越:“雨不大,三哥没提。你知道他懒得跟人磨蹭,早解决早完事。”
一群疯子,这是比车快还是比谁命更长。
舒慈终于轻轻笑出声。
周陵越暗道不妙,脸痛苦地抽搐了下。
果然,下一秒就听到她说:“所以你就招我过来了?我说呢,平时他在哪你口风都不露,嘴巴多紧呀,河蚌都没你严实。怎么今天一通电话全抖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她似笑非笑,眼瞥过来,“怎么,你觉得李淮野会听我的?”
周陵越:“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别冤枉好人啊!”
他一激灵,开始叫屈。
舒慈不听他的,单刀直入,“那你说说,放假这两天他都干什么了?”
周陵越一卡。
舒慈在旁边笑挺冷,整片空气仿佛直降好几度。
这这,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周陵越立马表态:“也没干啥。前天我不在,昨天在江宁路喝酒,晚上打球。”他顿了下,又补充,“打的台球。那边新开的场子。”
舒慈:“没了?”
周陵越举手发誓:“真没了。”
当然也不是。主要挑两件无伤大雅的说,比如某些真人拳击训练,那就没必要说了。
见舒慈态度缓和,他瞬间嬉皮笑脸。
“我可是专程请你来看比赛的,别的可什么都没想。”狗腿子脸上跟开了朵花似的,“再说了,三哥有什么事你不知道?哪里用得着我汇报。”
舒慈沉默了下。
她要知道就不会在薄黎湾白等两天了。
被人无意间戳中痛点,舒慈很想扭头走人。
好在身后新的动静吸引了周陵越的注意。他扭过头,看见刚下车的陶陶,很快好奇地问:“欸,你车上怎么还有人,这是谁?”
舒慈回头一看,是刚下车的陶陶。估摸人刚睡醒。
亲戚这事,舒慈还没打算让所有人都知道。真假暂未可知,但就算是一场乌龙,也不能是她弄出来的。
她是来看戏的,不是给人唱戏的。
于是她淡淡“哦”了声,随意回道:“我同学。”
周陵越果然没放在心上,又扭回头问她从哪儿过来的,来这么快。他还想起什么,吐槽道:“昨凌晨回家差点撞上你爸。还好我机灵,扭头换了条道走。”
两家离得远,隔了十七八幢洋房,也不知道他什么运气能撞上。
舒慈不想接这个话,没应声。周陵越后知后觉咂摸出不对,按往常来说,舒慈跟她爸见面就吵,接下来好几天冷脸低气压,哪像今天早上这么好说话。
他恍然大悟:“欸你没在家啊。那你住哪儿,又住的薄黎湾?”
李淮野在那有一处房产,他知道,但不常去。不是谁都能像舒慈那样来去自由、且动辄住上十天半个月的。
他说呢,昨晚上谁发的消息,李淮野看眼手机球都不玩了。电话打了有两三通。他听着好像还调了薄黎湾的监控。
舒慈一点也不想暴露白等两天的事。
头发被风吹乱,有几根发丝拂过鼻尖,舒慈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痒的,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风还没刮完,她感觉浑身冷飕飕的。一抬眼,不偏不倚跟李淮野目光撞上。
哟。出来了。
磨蹭半天不还是让她见着了。
舒慈撇开了头,神情自若。
视线刚移开,就一眼瞧见不远处表情空白的陶陶。
……有意思。这是真见着亲戚了?
*****
*****
对于舒慈不动声色的打量,陶陶是半点都没察觉。
她正在持续震惊中。
不是,她做梦有这么灵?还带召唤的?
陶陶盯着那张脸,神情恍惚,穿越不到24小时就把双亲见了是什么超绝运气。
以及……舒医生都变美少女战士了,她爸的社会边角料人设依然屹立不倒。这会儿就在混迹街头游手好闲,难怪以后常年待业。
天生混子圣体,非常顺其自然啊。
只不过……
陶陶勉强收回深思,疑惑的目光又瞟到场中那群人。他们似乎对那个飞机头唯命是从,点头哈腰摸出烟,还给人点上。像一群游荡街头、虚张声势的鬣狗。
怎么看,她爸跟那群人都不像一伙的。
也不是她开滤镜了。主要是她爸混归混,审美从没垮过。以前大冬天她不爱穿秋裤,泰半是跟她爸学的,主打一个要风度不要温度。虽然后来被舒医生强制扭正了。
但说实话,大哥也分档次。一个穿着吊裆裤、脚踩豆豆鞋、品味如此糟糕的飞机头,实在不像是她爸的审美风格。
除非她爸脑子坏掉了。
她移开眼,目光触及到那几辆超跑上,停顿了两秒。再不认识车标,也能感知到独属于金钱的气息。
也不知道她爸干了什么,居然招惹了这么有钱的大哥……
正想着,陶陶莫名察觉到脸有些痒。她摸了摸脸,终于迟钝地发现有人在盯她。
而盯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舒慈。喔,还有那颗栗子头。
陶陶礼貌微笑。
反正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知道栗子头跟舒慈是什么关系,保险起见,初印象得留好。
看得出来,舒慈虽然嫌弃,但跟他交情不错。不然也不会下雨天还跑过来。这可是在山上,陶陶瞄了眼舒慈轻薄的衣服,打赌她一开始根本没想过来这儿。
是朋友么?
陶陶观察起栗子头,实在想不出来舒医生身边有这号人物。准确来说,舒医生是个工作狂,生活里没有朋友,只有同事。譬如那个连辅导班都要攀比的林阿姨。
她爸倒是有朋友。虽然不多,而且身份挺天差地别的。其中有一个职业警察,还是大队长,陶陶跟他经常见,处得跟亲叔侄似的。
就在昨天,她爸新家楼下,两人还刚见过。黑色吉普车就他开来的,陶陶在楼上认出来,跑到阳台,趴在石头栏上喊了一嗓子。
“爸!周叔叔!”
“哎!陶陶来了啊?”周队长从驾驶位探出一个脑袋,给她招手。他平时不言不笑惯了,颇为严肃,如果有警局同事在场,一定惊讶这份少见地柔和。
她爸倒是没跟她招手,只提醒她注意。
“往后点。”他指了指石栏,“别摔下来。”
其实陶陶一直很疑惑,两人到底怎么处成朋友的。她飞奔下楼,车还没动,周队长正打起电话,应该在忙工作。警医一家亲,二十四小时待命这种事,陶陶都看习惯了。一般这种时候周队长都要跑回局里加班。
而她爸垂眼在看手机,闲得像是没在一个图层。
很快,吉普车的车窗降下,周队长挂挡倒车,说了句有事先走,一脚油门就轰了出去。
再然后,她爸带她去吃饭,结果她一气之下冲出饭店,坐上车没多久就穿越了。
思绪戛然一断。陶陶眨了眨眼,回过神,发现舒慈已经没再看她了,而那颗栗子头还在盯,大有把她脸盯出花的节奏。
“……”陶陶默。
她隐晦地看了眼不远处走来的身影,心里费劲琢磨起来,她爸跟舒医生到底什么情况?
*****
*****
周陵越站舒慈旁边,半侧着身,角度原因没及时发现李淮野,他又习惯了觑这姑奶奶脸色,自然避免不了循她视线看去。
她那个同学看着有点气虚啊。
他挠挠脸,不知道舒慈什么时候跟同学关系这么好了。正想问,敏锐的直觉迫使他扭回头一看,周陵越立马闭上嘴不说话了。
余光中人影渐近,舒慈慢条斯理回正身,掀眼看人。
李淮野还是那副散漫模样。头发是清爽的黑色,眉骨优越,微微压眼低垂间,会有高挺的鼻梁。他的唇是薄的。舒慈的眼停在那里,很多人都说那是薄情人的特征。
他走近了。眼垂着,舒慈看出他没睡好,或者根本没睡。他指了指几步开外的重型机车,声音还带着沙哑,有些低沉。
“钥匙给我。”
周陵越像个总管太监迎上去,听到话,连忙摸起裤兜。他今天穿了条工装裤,身上全是口袋,好不容易才翻出他的机车钥匙。
刚递出手,半道就被舒慈打劫走了。
舒慈翻转看了看,没甚稀奇,眼也没抬问:“你不比了?”
“比什么比,吃饭。”
李淮野从她掌心拿走了钥匙。他指腹有一层茧,不经意蹭过她皮肤时会有点痒。
舒慈收起手心看他,李淮野眼风都没偏,正对周陵越说话。
“车你开回去。”他说,“就停市郊。”
周陵越“哎”了一声应下。
市郊有个修车厂,他们经常去,老板以前在F1跑过冠,受伤退役后开起车厂,改车技术一流。李淮野的车基本是他在改装。
交代完,李淮野抬步就走。很近的距离,呼吸间他就跨坐在那台重型机车上,长腿支地,大尺寸轮毂在阴天里闪着金属冷光,再往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车把。
舒慈面无表情看着他。
他扭动钥匙,引擎被打燃的瞬间开始低轰鸣。钢铁巨兽不再匍匐,在他身下咆哮,热浪从排气管喷涌而出。
李淮野抬头,问舒慈:“走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