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个词描述陶陶现在的心情,那就是复杂。
很复杂,非常复杂。
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爸妈学生时代就有交集。并且看起来关系匪浅。
舒医生毕业于申大医学院,是国内最顶尖的造医摇篮。大约从小见识了医生超负荷的工作量,陶陶对学医很不感兴趣。她喜欢画画,曾经一度梦想当个潮流的街头艺术家。当然,舒医生不会允许有这种事发生。
她很快如舒医生所愿,考入了市一中。开学报到那天,舒医生鲜少陪她到校门口,很多人聚在外面,有家长也有学生。她漫无目的地猜起自己会分进哪个班,舒医生在旁边淡淡来了句:“第一次月考还要分班。”
她有些惊讶,不明白舒医生也会关注这些小道消息。明明每天都很忙,不是做手术就是在开会,难得富余精力还要应对领导派发下来的课题任务。可能她表情太明显,舒医生轻挑眉,说这也是她的母校。
这回陶陶是彻底惊讶了,“真的嘛?那你第一次被分进了哪个班?”
“我?”舒医生从衣兜里掏出眼镜戴上,薄薄的镜片遮住了那道浅淡滑过的思绪。她笑了下,那双常年控握手术刀的手很有力地揉了揉女孩头发,“当然是A班。”
看见她戴眼镜,陶陶就知道她要走了。舒医生眼睛受过伤,很容易发炎,近年来视力有些下降,遵医嘱配了眼镜,上班开车都要戴。
于是陶陶反射性抱住头。自从剪了短发,舒医生就养起习惯摸头杀。无论抗议多少次都没用。正如现在,舒医生轻快地摆了下手,一点也不留念地转身走上车。早高峰即将迎来,再不走,舒医生就要陪她堵在市一中了。
陶陶曾经想过,如果她笨一点,没能考上市一中,舒医生会不会就不反对她去中洲夏令营?第一次争吵时,她问过。舒医生却告诉她,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但其实有的。
陶陶站在二十几年前的山地上,眼也不眨地看着青春靓丽的舒慈,很想告诉那个时候的舒医生,这个世上有’如果’。即使它们会分割出很多未知的道路。
*****
*****
那边,舒慈完全忘记了旁人存在。
李淮野问她’走不走’,还真是问得!好!啊!
舒慈指着自己衣服,很不可置信地问:“你觉得合适么?”
先不说她想不想坐摩托车后座,单论她今天穿的这身长裙,就不可能岔开腿坐上去。
李淮野:“哦,那我走了。”
他语调很平,听不出丝毫意外,明摆着早预料到她不会坐。
就知道他没真心问!
舒慈顿了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正常,“你就没话要说?”
李淮野:“说什么?”
舒慈:“你自己想。”
她在薄黎湾等了两天,这人别说电话了,消息也没发一个。期间消息记录还停留在放假前,她让他中午回校时带杯咖啡。
偏偏李淮野脸皮厚的跟堵墙似的。
“想不出来。”他下巴微抬,示意她往后退,有滩水洼在离去的必经之路上,“站远点,溅到不负责。”
嚯。
还有你负责的时候?
舒慈气笑了。
不仅不退,反而噔噔几步走上前,抬脚踹了下轮胎。力道不大,银亮的轮毂上瞬间淌着泥点子。李淮野的手没握实,车头小幅度地往旁边一歪。
“…………”
或偷瞄或正大光明吃瓜的围观群众们呼吸一停。
隔远了些,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只看到少女踹了一脚机车,而骑在上面的某位脸色如常,丝毫不见动怒迹象。
而隔近了些、稍微听到两句只言片语的,比如若有所思的陶陶,比如——
周陵越:“……”
周陵越:“哎呦,我新换的胎啊!”
李淮野垂眼,瞥见那道脏兮兮的印子,右手松散垂在膝上。天暗暗的,像要再度落雨。他又撩起眼皮看她。
“干什么?”他问。
“踹你啊。”
“你这叫踹?”
舒慈有时候真觉得李淮野没法交流。
就好比现在,他像没看到泥印子似的,拍了拍自己腿,怪长的,裹着黑色牛仔裤,然后讲道理般给她说:“用点力,往这儿踹。踹完我走人。”
舒慈:“……”
舒慈:“你让我踹就踹?”
“那先走了。”李淮野懒洋洋拿起头盔,后仰着头,眼看要戴上走人。
舒慈毫不迟疑,当即发话:“腿支过来我踹一脚。”
她边说边要动作,却被李淮野拉住臂弯,轻扯间卸了力道。虽然他很快放开了手,滚烫的温度转瞬从她皮肤上离去。
李淮野还单手拎着头盔,没戴。舒慈盯着他,眼也没眨。
僵持间,一滴雨突地打在他眉间。
“下雨了。”他陈述着事实,“再不走都要淋雨。”
舒慈不想淋雨。雾霾天的雨很脏,她早上才洗了头。
李淮野不值得她为他洗第二次。
她想都没想,迅速扭头跑回车,三步并作两跨,速度快得仿佛刚才的对峙只是一场错觉。
一旁的陶陶被这闪电速度惊呆了。
她先是惊异两人关系匪浅,接着被短短几句对话给弄的思绪乱飞——任谁来听都会觉得他们之间气氛诡异,三句里头有两句都说不清道不明。
再然后,舒慈走过去踹车,陶陶就彻底听不见他俩的对话了。
她满脑子都在想,她爸妈到底是哪个时期好上的?
*****
*****
周陵越心痛地看他家大宝贝,很想说一句三哥你回来开你的柯尼塞格行不行?
可惜他没敢说。因为李淮野戴上头盔前淡淡扫了他一眼。
周陵越一个激灵,立马保证:“三哥放心,人我看着送下山,绝对没问题。”
咆哮的声浪轰地彻底炸开。那辆漆黑的重机车像闪电般飞速驰远,须臾间便没了影子。
陶陶眼睁睁看着她爸扬长而去,咽了下口水,一转眼,跟折回来的周陵越打了个照面。
周陵越:“哎,你是那个舒慈同学对吧?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陶陶语气镇定地开始胡编:“我是新转来的,叫我陶陶就行了。”
周陵越:“淘淘?你一女孩儿怎么叫这名字,你不会还有个外号叫玛小跳吧。”
陶陶:“……”
陶陶:“多读书少冲浪。陶是陶瓷的陶,陶、陶,你没听过苏轼的诗吗?我的名字取自……”
周陵越听到语文就头疼,连忙打住她:“啊知道知道,陶陶,我知道!你就是那个新来的转学生嘛!我也是一中的,在高三,以后有机会咱们可以一起出去玩儿。”
没想到这个富二代性格还挺好啊,这么随和。
经过她的观察,再加上一些断断续续听到的只言片语,陶陶很快将这颗栗子头定性为她爸的有钱小弟——她还不瞎,看得出来栗子头对她爸马首是瞻。也清楚看见了机车钥匙是从他身上摸出来的。
至于她爸是怎么收服了一枚如此有钱的小弟,陶陶还没弄清楚,但这不妨碍她理清整件事的原委。
估计是栗子头不知道怎么招惹了飞机头,被人堵在这碧微山寸步难行,只好打电话摇人,也就是她爸。作为大哥,她爸当然义不容辞单刀赴会。而舒慈正好收到消息,跑过来看热闹。
虽然不知道这场热闹怎么到最后不了了之。
周陵越要能猜中陶陶脑瓜里的想法,一定拍下大腿,用过来人的语气自信告诉她:
因为舒慈来了,所以这场野赛注定跑不了。
这位姑奶奶有公主命也有公主病,像站在山头吹冷风容易感冒、午饭没及时吃胃就疼……折腾起来没半个月清净不了。
总结起来就俩字,太作。
李淮野见她来绝对当场走人。
想到刚被李淮野扫过的一眼,周陵越摸了下后颈皮,有些心虚的咳嗽一声,知道自己是惹了人不快。好好一场比赛被他生生搅黄了。当初应赛,是因为三哥烦了;野赛没提换地,也是三哥懒得磨蹭,打算速战速决。
结果他一个电话摇来了尊大佛。三哥不得已跟对方去林子里聊天,也不知道聊到什么地步才让对方同意了暂时停赛。
但有一点周陵越知道,他这一搅和,三哥是烦也烦了,事也磨蹭上了。
才说两句话,雨就渐密了起来。周陵越让陶陶赶紧上车,又敲了敲司机车窗,嘱咐两声:“路上慢点无所谓,主要开稳点。一会儿从那边下去,别走右边,路况要好得多。”
接着,他透过司机车窗,撇着脑袋往里凑,陶陶正好开门上车。
舒慈看见人上来,脑袋懵了一瞬,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她把陶陶带过来就是为了看李淮野热闹。结果热闹没看成,差点被李淮野气个倒仰。
不怪她,只怪狗太气人。
舒慈转瞬看向司机车窗,周陵越的脑袋正费劲吧啦凑进来。
周陵越:“你到家给我发条定位消息啊,我好交差。”
舒慈指着陶陶:“你来送她。”
周陵越:“啥?”
陶陶:“!!不要!”
屁股刚坐稳,就听到这句话,陶陶差点被自己口水呛着。连忙双手扒住车框,大有一副说破天也不下车的混劲儿。
那边,周陵越脸像苦瓜。
他开始倒苦水:“我说舒慈妹妹,看在大雨中还为你安全考虑的份上,你就不能稍微体谅一下我?我一会儿还要开车去市郊,哪有功夫送人啊。”
头发都没浇湿,也不知道这雨哪里大了。
舒慈还没应声,陶陶已经在旁边忙不迭点头附和:“就是就是,他送什么,我跟他又不熟。”
而周陵越已经迅速拔出脑袋,隔着后座车窗挥了挥手,整个人只差大写四个字好走不送。
舒慈乜了一眼陶陶:“我跟你也不熟。”
陶陶:“没事,多处处就熟了。明天我俩再一起去上学,多好!”
舒慈冷笑:“一点都不好。冯叔,先去附近最近的派出所,把人送过去。”
陶陶:“??!”
陶陶大惊失色,扒门的手改扒舒慈。
陶陶:“别别别,咱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啊!”
作为体考全优的女高中生,陶陶轻而易举扒稳了舒慈,两条手臂像八爪鱼一样稳稳扒在舒慈左臂上。后者额角猛跳,浑身低气压让她撒开。
陶陶使劲摇头,眨巴两只眼睛装可怜:“你别送我去派出所,我真的不想去。或者你想让我干什么?我都可以。”
为了达到效果,还得软硬兼施。
她又说:“咱们明天还要上学,我得按照转学单上的日期去学校报到。派出所里面多耽误时间呀,万一我错过了报到,还没找到亲戚,那到时候真的要去大街上流浪了。”
舒慈深吸一口气,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说:“你先撒手。”
陶陶:“你先……”
舒慈:“撒不撒?”
陶陶:“……”
撒撒撒,不就撒个手嘛,干嘛这么凶呀。
没了桎梏,舒慈松了一口气,随即重新恢复冷艳。
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往后一靠,如海藻般散开的黑长卷发垂落腹间。
“你既然这么不想去,可以。但我接下来的每个问题,你都得老老实实回答。”
万万没想到提心吊胆的一幕还是来了。
陶陶微微蜷了蜷掌心,强装镇定:“你想问什么?”
车辆在缓慢驶离,天光浮动,从车窗投射出成片阴影,舒慈的脸被遮去大半。
这样明暗交错的画面,很容易让人注意到她勾起的嘴角。
舒慈轻声在问:“你认识李淮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