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妤在昏沉中坠入梦境。
高热让梦境变得黏稠而失真。
她恍惚又回到了NF科技的那间会议室,只是窗外的阴天莫名变成了晴天。
落地窗外的阳光被调成了记忆里的色调——更陈旧,更温暖,像被岁月浸泡过的复古胶片。
沈砚之坐在对面,袖口挽起,露出手腕上那道早已消失的旧疤。他的声音穿过梦的雾气,清晰得不可思议:
“气象记录只会写‘晴’。”
梦境突然扭曲。
她看见十七岁的自己趴在教室窗边,铅笔在课本扉页上胡乱涂画。远处操场尽头,夕阳正沉沉下坠,把铁栏杆染成斑驳的锈色。
“池妤。”
有人用圆珠笔轻轻戳她后背。她回头,看见少年沈砚之俯身凑近,睫毛在夕阳里镀上一层金边。
“这不是锈,”他指着她的涂鸦,校服袖口蹭过纸面,吊儿郎当的说着,“是氧化反应。”
梦里的阳光突然刺痛眼睛。
办公室重新拼合,成年的沈砚之推开咖啡杯,杯底在实木桌上磕出沉闷的响。他的领带夹闪着冷光,声音却奇异地和少年时代重叠。
“是铁锈吗?”
池妤在梦中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窗外惊雷炸响,她猛地睁眼。
凌晨三点二十六分,床头退烧药铝箔板的反光在天花板上投出细小的银斑。
雨还在下。
她觉得口渴。
凌晨四点十七分,池妤撑起身子,喉咙干涩得像是塞了一把沙。
她踉跄着去厨房倒水,玻璃杯在黑暗中磕碰出水龙头冰凉的声响。热水滚进喉咙的瞬间,额头的血管突突跳动,手机屏幕在料理台上亮起——徐觅清又发来两条信息,说实地采访往后挪了几天,让她好好休息。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几秒,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和沈砚之的对话框。
空空荡荡。
【鱼:伞什么时候还你?】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窗外的雨突然急了,噼里啪啦砸在空调外机上。
她盯着屏幕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忽明忽灭。
【沈砚之:下次采访。】
消息弹出来的同时,玄关处突然传来“咔哒”轻响——那把黑伞不知何时自己撑开了,在入户地砖上投下一滩幽暗的水痕。
池妤垂眸,不知道回什么。
【沈砚之:怎么还没睡?】
她正盯着摇晃的水面,看到信息后,踟蹰片刻。
【鱼:你不也没睡。】
那头安静了片刻。
池妤没再等下去,走到客厅,脚踩着地毯,冰凉的脚缓缓回温。
她打开电脑,整理了一下采访稿。
消息在最上方弹了出来。
【沈砚之:吃药没有用就去打针。】
池妤摇摇头,强迫自己清醒一点。
【鱼:好。】
她将手机息屏,坐在电脑前。
直到天光大亮,文档上依旧是一片空白。
池妤觉得自己依旧提不起力,她洗漱了一番,从医疗箱里找出体温计。
依旧是低烧。
她温吞的带起口罩,拿着包出了门。
晨光像一层薄纱,轻飘飘地罩在城市上空。
池妤站在公寓楼下,低烧让眼前的景物蒙着一层毛玻璃似的晕影。她拢了拢外套,口罩边缘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鼻腔里还残留着退烧药的苦味。
街道刚刚苏醒,早点摊的蒸笼掀开,一团白雾“呼”地腾起,又被晨风吹散。她买了一杯豆浆,捧在手里,温度透过纸杯传到掌心,却暖不进身体。
——手机屏幕突然暗了。
她愣了下,按了按电源键,黑漆漆的屏幕映出自己泛红的脸颊。这才想起,昨晚昏昏沉沉,充电线垂在床头,根本忘了插上。
现在,她连医院挂号都成了问题。
池妤有些无奈的仰头看向天空。
被厚厚的云盖着,就像她的心情。
豆浆喝了一半就没了胃口,甜腻的味道黏在喉咙里,像一团化不开的糖浆。她慢慢往医院方向走,脚步虚浮,影子在身前拉得很长,又很短,随着太阳升高不断变换。
路过一家便利店,玻璃窗上贴着当日的报纸——NF科技的logo赫然在头条位置。她别开眼,却听见电视里正播报早间新闻:
“人工智能领军企业NF宣布……”
后面的内容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卡车碾碎,只剩下一串模糊的电子杂音。
医院的十字路口,红灯亮得刺眼。她站在人群边缘,突然觉得头晕,不得不扶住路灯杆。
金属的凉意渗进掌心,和低烧的热度对抗着。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了路边。
轿车缓缓降下车窗,池妤眯起眼——
日光斜切过挡风玻璃,她先看见一只搭在方向盘上的手,骨节分明,袖口露出一截冷银色表带。
是沈砚之昨天戴的那块表。
“上车。”
他的声音比电话里更沉,混着车载空调细微的风声。副驾上放着一杯便利店的热美式,杯壁凝结的水珠在皮革座椅上洇出一个小圆点。
池妤没动,低烧让思维迟滞。
她盯着那杯咖啡,突然想起高中时他总在早自习前帮她带豆浆——塑料杯也会这样出汗,在课桌上留下一圈水痕。
“医院,”他侧身推开副驾门,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会议日程,“还是你更想倒在这里?”
引擎怠速运转的震动顺着脚底传来。
池妤没有墨迹,上了车。
她喉咙还有些沙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沈砚之侧眸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夹着些许意味不明。
“徐觅清问我,怎么采访了我一次,你就生病连消息也不回了。”
他语气分不出咸淡,倒是眼下的乌青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我忘记充电了。”
她转过头看着沈砚之。
还在等他说出为什么他能找到自己。
沈砚之将车掉了个头,开向医院。
“我问她你家在哪,方圆十里只有这里的医院最近,顺着开过来就找到了。”
他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
大概是因为感冒,池妤觉得自己的瞳孔受不住的泛酸,感觉睁不开,眼泪也掉不下来。
“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麻烦的。”
她看向窗外,费力的说着。
沈砚之嗤笑一声。
语气难得有些窝火。
“是因为在你看来,一件事情只有值不值得做,该不该做,是么?”
车内骤然安静,只剩空调风口嘶嘶的吐息声。
池妤的睫毛颤了颤,低烧让视线边缘泛起毛躁的白光。她盯着沈砚之搭在档位上的手。
“不然呢?”她听见自己嘶哑的反问,“难道还有其他答案吗?”
沈砚之突然笑了,笑意未达眼底。他抬手按下车窗,三月潮湿的风灌进来,冲散了苦橙香的余韵。
“你当年问我,”他单手解开衬衫第一颗纽扣,像被什么扼住了呼吸,“‘最讨厌什么’。”
记忆轰然倒灌。
池妤不敢去想。
“我撒谎了。”他转动方向盘拐进医院辅路,轮胎碾过水洼溅起泥浆,“其实最讨厌的,是有的人连撒谎都懒得编理由。”
急诊的红色灯牌越来越近,将他的侧脸染成血色。
池妤攥着西装外套的指关节发白,喉咙里泛起铁锈味——可能是高烧,也可能是咬破的舌尖。
车载屏幕突然亮起,来电显示【徐觅清】。
他直接摁断,无所谓的说。
“你呢,也别自作多情,我只是作为一个尚存良知的乙方,帮助你一下。”
池妤默了默,读出他的潜台词。
哦,大概意思就是,我人好,但你别蹬鼻子上脸,以为老子喜欢你。
她泄了气。
有些沉默的看向他。
“既然很闲,那你就送佛送到西。”
沈砚之看了她一会儿,她的眉眼生得淡,像被雨水冲刷过的水墨画——
眉毛并不算很浓密,尾端微微下垂,天生带着点无辜的弧度。
眼窝很浅,睫毛也不算长,但胜在弧度自然,低垂时会在下眼睑投出一片细碎的阴影,像被风吹散的鸦羽。
此刻因为高烧,眼尾泛着不自然的红,薄薄一层晕染开来,像是用指尖蘸了胭脂,随意抹了一笔。瞳色偏浅,在阳光下近乎琥珀色,此刻却因为疲惫而显得雾蒙蒙的,蒙了一层江南的烟雨似的。
最特别的是眼型——内眼角微微下勾,外眼角却上扬,不笑时显得疏离,笑起来却像月牙,让人想起少年时代教室窗外那弯新月。
他发现池妤这个人还是和当年一样,什么都没变。
心情莫名好了一些。
将车停好,看了眼她。
“走呗,菩萨。”
池妤:……
她发誓她以后一定把手机充好电再出门。
随即,又在想自己是不是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真的变得不太要脸了。
她在心里默哀片刻,决定自己要改邪归正。
沈砚之站在一旁看到她变来变去的神色,好脾气的没催。
他今天没穿西装。
池妤看了一眼,接着和他并排走着,觉得乏力至极。
……
-
医院的输液区弥漫着消毒水与暖气烘烤出的浑浊气息。
池妤陷在蓝色塑料椅里,手背上的针头连着透明药液,一滴一滴坠入软管,像被拉长的秒针。她蜷着脚趾,脚踝在冷空气里泛着白。
沈砚之站在十步外的取药窗口,肩线把外套撑出锋利的弧度。
他低头核对清单时,后颈的棘突在衬衫领口若隐若现。
池妤轻轻看着,突然想起高三那年他背她去医务室,校服后领也露着这么一截骨头,被阳光晒得发亮。
药袋窸窣声传来。
他转身时,一束顶光正好劈下,将他的影子钉在她脚边。
“葡萄糖。”他把塑料袋挂在她头顶的输液架上,金属钩晃出细碎光斑,“护士说你再低血糖晕过去,就直接插胃管。”
池妤盯着他袖口沾的一星碘伏——那么讲究的人,居然没发现。
“你这怎么还有胃病?”
他眉头一皱,看着安静不说话的池妤又闭上了嘴。
“还有糖浆,现在不怕甜了?”
他看着里面的药,一点一点检查着。
“人总会变啊,现在怕苦。”她缩了缩脖子,输液管轻轻晃荡。
沈砚之的喉结滚了滚。
窗外救护车鸣笛呼啸而过,盖过了他那句几乎无声的“我知道。”
池妤没听清他说什么,抬头寻他,正想问他要不要先走。
就见这人坐到了旁边。
似乎是看出了她要说什么。
沈砚之低头垂眸看到她那截裸露在外,白皙到刺眼的脚踝。
他收回视线。
“送佛送到西。”
池妤一愣,漂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细细看了他一眼,又觉得失态。
她抿唇,安静地转了回去。
前前后后没睡多久,她渐渐觉得有些困。
“沈砚之……”
眼睛合上那一刻,男人凑近过来。
听清她含糊软糯的声音。
“对不起。”
沈砚之眼皮子一松。
接着耳边传来她轻轻起伏的呼吸声,气息轻轻拍打在他的脸颊。
他坐了一会儿,又起身去拿了条毛毯,将池妤裸露在外的脚踝包住,轻轻坐了回去。
身旁的大爷笑着说:“小伙子,好福气啊,女朋友长得真标致。”
沈砚之勾唇轻笑。
没作声。
池妤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沈砚之怕压到她打针的那只手,放低肩膀,让她轻轻靠上。
他看了一会儿,没忍住问。
“问你呢,什么时候才会有福气。”
得不到回答。
他抬头看向天花板,缓缓勾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