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沈砚之迈步进去,苏远没忍住哀叹。
“你怎么回事?”
何叙将资料整理好,看了他一眼。
“天地良心啊,沈总哪次开会的时候还去照顾甲方的感受。”
何叙一噎,拍拍他的肩,不再多说。
办公室里的空调开得不算低,但是依然感觉有冷气从头顶无声地灌下来,像一层看不见的薄冰贴在皮肤上。
池妤揉了揉发痒的鼻尖,强忍着又一个即将喷薄而出的喷嚏。
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玻璃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将城市的轮廓晕染成模糊的色块。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空着,黑色皮革泛着冷淡的光。
她低头翻看准备好的采访提纲,纸页在指尖沙沙作响。忽然,门被推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抬眸的瞬间,沈砚之正好走进来,西装笔挺,神色疏离。
目光短暂相接,他瞥了池妤一眼,像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纸屑——然后径直走向座椅,动作利落坐下。
池妤张了张嘴,鼻腔却突然一酸。
“阿嚏——!”
在突兀的喷嚏声里,沈砚之不着痕迹的轻微皱眉,伸手松了松领带。
空调的嗡鸣忽然变得刺耳起来。
“不好意思,沈总,我是万象的池妤……”
池妤忍着尴尬开口。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
沈砚之抬眼看了她一眼,将空调温度调高。
神情有些疑惑的开口。
“你觉得我脸盲?”
池妤一噎。
“沈总,这是流程……”
沈砚之神色寡淡,示意池妤坐到他对面,感受到温度缓和,她渐渐平静下来。
空调的暖风正对着池妤的后颈吹,像一条蛇在往衣领里钻。
刚才那个猝不及防的喷嚏让她的鼻腔现在还是酸的,眼眶发胀,仿佛有根细线在太阳穴上慢慢绞紧。
沈砚之坐在对面低头翻资料,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池妤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指甲正在反复抠弄采访稿边缘,纸张已经起了毛边。
“我们开始?”他抬眼。
“好的。”她条件反射挺直后背,尾音却卡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录音笔的红灯亮起来,像个小伤口般刺眼。
“这是证件,您可以先过目一下。”
沈砚之没什么情绪的接过来,看了一眼,便又递了回来。
“那我们现在开始。”
池妤调整了位置,钢笔划过采访稿,她温声提问。
“NF的融资简报里提到生物特征脱敏技术,但有竞品认为这只是规避监管的话术,不过我了解到,您的家族本身就有这块的研究,关于这件事,您怎么看?”
沈砚之忽然笑了一下,和记忆里某个身影重叠,令人感到熟悉。
“剥离数据中的身份影子,就像”他话音一顿,用钢笔轻点桌面,缓缓说“把一个人从记忆里摘干净,过程总是很缓慢。”
池妤眼睫轻颤,垂眸看向采访稿,掩饰自己的心绪。
“生物工程的脱敏技术和人类的情感不违背吗?”
她轻声开口。
沈砚之听着她临时增加的问题,缓缓打开电脑。
“生物脱敏技术处理的是数据,不是情感。但问题在于——很多人都喜欢给数据赋予意义。就像‘删除键’可以清空储存但却无法清空回忆。他们并不违背,但也的确密不可分。”
他目光平稳的看向池妤,声音低沉。
窗外的光线亮了一些,桌上的投影缩短一截,池妤低垂着头翻过一页笔记,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
“说到数据……NF在构建多模态模型时,如何处理不同文化语境下的语义偏差?”
他指尖无意识的盘转手里的笔,池妤收回视线,让自己的心绪缓缓回正。
突然觉得不出镜采访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们在挪威、冰岛很多地方都设立了标注中心。”
他收回视线,抽出一张纸垫在杯子下,声音不疾不徐,倒是动听。
“就像这杯茶——要理解温度,就要先弄清用的是摄氏度还是华氏度。所以我们的训练模型有很多板块,专门区分这些字眼。”
“通俗来说,我记得以前有个人和我说说操场西侧的夕阳是铁锈色,但是气象记录只会写‘晴’。”
池妤心中重重一跳。
她没忍住抬眼看了一眼沈砚之,他的眼睛很好看。
不是那种精致的、带着算计的好看,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像冬日的湖面,冷冽却干净。
他看着你的时候,视线并不刻意收敛,也不带任何压迫感,就只是看着——无所谓你回不回应,也无所谓你慌不慌乱。
瞳孔大多数时候是沉静的黑,明明清晰可读,却又隔着一层池妤看不懂的逻辑。
她突然意识到,他其实根本没在思考“该不该这样注视”——他只是习惯了直接,连掩饰都懒得。
这种坦荡反而让她无所适从,仿佛池妤才是那个在躲闪的人。
不过事实也的确如此。
她略显局促的移开视线的瞬间,沈砚之嘴角很轻地动了一下,像是早料到会这样。
他似乎不觉得这个通俗易懂的说法,会让彼此陷进回忆的漩涡。
又或者,他本意就是这样。
他一直这样。
……
-
采访录音停止的提示音“滴”地响了一声,在突然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窗外的雨势不减,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模糊,将外面的霓虹灯光晕染成破碎的色块。
池妤合上笔记本,指尖碰到录音笔冰凉的金属外壳。
他也站了起来,西装外套的袖口微微上卷,露出手腕上那支低调的机械表——秒针走动的声音几乎被雨声盖过。
“我送你到楼下。”他说,语气很淡,不是询问,只是陈述。
池妤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电梯下行的几十秒里,谁都没有说话。镜面墙壁映出两个人的影子,他比池妤记忆中更高了些,肩膀的线条被裁剪精良的西装衬得更加利落。
池妤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发现上面沾了一点不知哪里的灰尘。
她很轻的顿了一下。
再抬眸时,波涛汹涌的情绪又归于平静。
一楼大厅空旷,雨声被自动门过滤成沉闷的轰鸣。前台的工作人员抬头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伞。”他突然说。
池妤愣了一下,才注意到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黑色长柄伞,骨节分明的手指松松地扣着伞柄。
“不用了,我叫车……”
“拿着。”他已经把伞递了过来,指尖没有碰到她,“雨很大。”
池妤接过伞,金属的伞柄还残留着一点温度。而他只是微微点头,转身走回电梯间,背影很快被合拢的金属门吞没。
池妤站在屋檐下,撑开伞。黑色的伞面“唰”地张开,沉闷又疏离。雨水砸在伞布上的声音很近,又很远。
雨幕中,她回头看了一眼大楼高处的某个窗口,那里亮着灯,但看不清有没有人站在那里。
池妤看不清雨幕。
有些乏力。
总觉得自己得感冒。
她站在伞下等了一会儿,打的车终于到了。
沈砚之看了一会儿。
转身出去,路过陈煜的办公桌,停顿了一下。
他轻轻扣了扣桌子。
“实地采访往后挪几天。”
陈煜点点头,“好的沈总。”
何叙看着沈砚之又进了办公室,没忍住拍了一下陈煜。
“你真成神了啊,这也能猜到?”
“站在老板的角度考虑事情是我作为特助应该做的。”
陈煜没理会何叙的夸张,低头接着修改日程。
“你怎么猜到的?”
何叙把他往一边挤了挤,“你告诉我我就帮你弄。”
陈煜不咸不淡的回看了他一眼。
“池小姐如果感冒了,身体不舒服,采访往后挪两天有什么不对吗。”
他说完便起身给何叙挪了位置,朝另一边走去。
何叙:……
苏远:……
……
-
池妤回到家时,雨已经停了,但空气里仍浮动着潮湿的冷意。
她踢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从脚底窜上来,却懒得去穿拖鞋。客厅没开灯,只有窗外昏黄的光线渗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格格模糊的窗框影子。
浴室的水声很快响起,热气在玻璃门上凝结成雾。她站在花洒下,闭着眼,任由热水冲刷肩膀,皮肤渐渐泛红,但骨子里那股寒意却怎么也驱不散。
——沈砚之的眼神。
水流声里,那个画面又浮了出来。
他看着她时,那双眼睛平静得没有温度,也没有情绪。
而她居然在那几秒里可耻地想起了高中时的某个午后,他趴在课桌上小憩,睫毛在阳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洗发水的泡沫流进眼角,刺得她猛地闭眼。
再睁开时,镜子上全是水雾,只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她伸手抹了一把,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泛着不自然的红。
她草草擦干头发,套上睡衣,倒在床上时才发觉太阳穴突突地跳。伸手摸了下额头,掌心触到一片不正常的烫。
啊,原来发烧了。
池妤盯着天花板,忽然有点想笑。
身体倒是诚实,替她把那些压抑的、混乱的情绪全都转化成了具象的热度。床头柜上的手机亮了一下,是徐觅清发来的消息,问她回家没有。
池妤草草回了一个,说自己想请两天病假,发完信息后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被子很轻,但压在身上却像灌了铅。
她没再回消息。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滴滴答答,像谁在敲一扇永远不会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