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拉着迎春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的时候,她只是默默垂眉——无他,只因她打落草来,便从没被人如此细致的看过罢了。
纵或有之,也早湮没在记忆深处了。
那媒婆一双利眼故作温和,将她身上扫了个遍,转头又市井的对旁边的邢夫人奉承道:“老身做媒数十载,这般的标志人物也属实罕见。哎呀,这品貌,真是‘观音菩萨坐莲台’——生来享福的命!瞧瞧这嫩汪汪的脸蛋子,天生的富贵相。身段又丰腴,来日定是要子孙满堂的。......”
时晌午,透过窗纱的阳光晃得人有些眼花。探春渐渐的有些迷迷蒙蒙的,不太听得清周遭人的言语。恍惚间,她想起了很早的年月。那时元春尚未进宫,惜春还没接来。她和探春并宝玉随着元春一起读书。
读至《逍遥游》,元春笑着问他们的见解。探春兴冲冲的在那儿说道:“从前总见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之句,却总未有什么实感。今儿读了这篇,方知其精妙!”
妹妹探春才读完便有了感受,迎春她却向来是有些后知后觉的。十多年前读的文章了,她今儿却蓦然想起了其中的一句。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她从小就是不怎么被人看见的,娘早就去了,爹也从未正眼看过她。祖母最喜欢伶俐的丫头,而她却是木讷。姊妹们个个出挑,她也每每欲言又止。
横竖说了也无人在意,不如缄口默言。
......
正出神间,邢夫人却忽然便把她拽起来,对她悄声笑道:“咱们偷偷看看去。”
她也不知道要去看什么,便只是懵懂的跟在后面走着。
她们从后门进了贾赦的书房,停在了屏风后面。她依稀看到有青年跟在自己那昏聩的父亲身后,他们正谈着墙上挂的那副骑虎图。
她瞬间就知道了青年的身份,于是垂了垂眸子,便低下身子去看屏风的缝隙。
她看到了——青年的眼睛里充满着对骑虎人象征着的当权者的仰望、歆羡...
和贪婪。
大抵很多人都不知道,弱小者也是有能力的。
或者说,这是他们的求生之道。
她在长年累月的看人眼色中,早就识得了权财动物的嘴脸——他们无一例外都有着一对贪婪的眼睛。这类人从不会管她想什么,需要什么,在乎什么,只会趴在她的身上汲取他们需要的养分。
而她的父亲正在此列,邢夫人在、王嬷嬷也在...她身边的可以决定她学什么、做什么的人都在此列。
而她将要嫁的人亦在。
她浑身骤然僵硬。
她又想起了那句话:“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她知道她为什么想起这句话了——因为在《逍遥游》的世界里,她不会是大鹏,不会是麻雀。
她会是朝菌、蟪蛄。
大鹏和麻雀都可以决定自己要飞到哪里去,又停在哪里;想做什么,又不想做什么。
但她没有。
她没有希冀未来的权力,她的生命一眼就看得到头。过去的日子,是她已经度过的昏沉而又无光的少女时代。而往后的岁月,是她女性长辈日复一日度过的时光。
她将一日复一日的面对“贾赦”的要求,去做举案齐眉的妻子。她将容忍“贾琏”的偷腥,一个人操劳管家。她将成为“邢夫人”,在满心算计利益的日子里囫囵过着。她会变成“王夫人”,明明生了孩子传宗接代却依然日日变的枯槁。
她才是豆蔻年华,但自她了解了女性长辈的生活开始,她便已经过了一生。
——她知道的,她一直都是知道的。她从小就知道女子的天则是相夫教子,她没有起过什么反应。她也以为她不会有什么反应的。
可是当她突然发现自己会出嫁——并且真的会出嫁的时候,她的心绪却忽然无法可想了。
邢夫人突然凑过来,和她笑道:“看这么久?可愿意了?”
她忽然颤抖了,赶忙缩起了身子,摇了摇头。
邢夫人还是笑着的,却不再问她了。
她无望了——因为她知道邢夫人觉得她在害羞。
不知何时,她已了院中的花荫下,慢慢的翻《太上感应篇》。
丫鬟婆子不知怎的,全都跑了出去。偌大的庭院里只有她一个人,连风也是寂寂的。
她却看不进去书。
素日里这本书总是能抚平她心绪的,今天却不知怎的,总是看不进去,倒是把书湮潮了半本。
她便索性不翻了,对着书册直愣愣的出神。
但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她抬起了头。
逆着阳光的脉络,有个少年人从墙头蹁跹越下
青衫磊落,光影四散。这人开口便问:“你想不想走?”
少年人好像话说出口后才意识到面前的是个真实的女孩子似的,忽然脸庞耳朵都红了。这才磕磕盼盼开始报自己的姓名家世,又解释了自己为何进来,看到贾赦、孙绍祖如何,又看到她如何......一一道来。
原来正是逐英。
面对如此唐突的情形,迎春只是初时有些惊讶,之后便只是默默的听着。
末了......
她点了点头。
贾母有时听书会说,书上的才子佳人最是荒谬。哪来的正经小姐,看到了一个少年,就把魂都丢了、礼也忘了的?
可是贾母大概是没想过,在这深闺小姐的一生中,这或许这是她唯一一次自决人生的机会。
此系私奔,无关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