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杰携逐英骑马至僻静处后,逐英便将昨日之事细细道来。
他只隐去了自己带走迎春一事,郝杰听完后拊掌大笑道:“怪不得昨夜听说粪车里跑出来两个大活人,原来竟是那贾赦贾老爷和孙绍祖孙老爷!阁下手段了得!”他顿了顿,又道:“孙绍祖那厮既说剩下的扇子被送到了忠顺王府,贤弟你也不必像昨夜那样冒险来盗,待我回府向王爷禀明便是。”
逐英听闻喜道:“那就拜托郝兄。”
二人分手后逐英往城中医馆中去,见床上的中年男子看着刚刚醒来,怀里紧紧抱着扇子,气色较昨日好了不少。
这男子见他来了,嗫嚅了一阵从床上挣扎着起来,道:“石某家境贫寒,无以为报。不过性命一条罢了。”
逐英忙将他扶回去,正色道:“石兄此言差矣。我倒要问你,你有何错?”
男子垂头苦笑道:“经此一劫,方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逐英摇头,道:“战国时秦国人民路不拾遗,现今却有权贵强取豪夺。怀宝者何罪之有,抢珠玉者方为豺虎!”
男子怔愣了一下,道:“这可不是能说的。”
逐英眉梢一扬,笑道:“不能说,却能做了不成?你却猜这扇子怎么回来的?还有几支扇子,我不日给你送来。你安心养伤便可。”
男子长叹:“事已至此真是无以为报,不过望你多加小心,护自己周全便是。”
逐英答道:“这是当然。”
话语尾调渐渐弥散,逐英已经人影远去了。
这日晚间,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设宴,请了“薛蟠”、宝玉二人做客。
宝玉进府后,见“薛蟠”早已候在厅中,另有几个唱曲的小厮并两个傅粉少年郎——一个小旦扮相,一个小生打扮。
众人见面后便吃茶寒暄,冯紫英笑道:“前儿所求之事多亏薛兄相助,今儿喜乐,特备薄酒相谢。”
“薛蟠”推辞一阵,众人说说笑笑便去席上依次坐定,酒水逐渐也摆了上来。
冯紫英唤那两个少年郎来,向薛贾二人笑道:“这是今儿好不容易请来的,如今声名天下的二位梨园弟子,唤琪官、琅官的。”
宝玉早听闻二人大名,笑道:“难得你请来这两人。”
琪官听闻此言微微含笑,琅官却从鼻孔里冷哼一声。琪官察觉后唇角微抿,偷偷把那琅官的衣袖一拽,却被琅官直接甩开了。
冯紫英脸上变色了一瞬,旋及笑道:“我也是头一次请到琅官,忠顺王爷和护宝贝似的藏着掖着不让看,央了多少回这才请来。”抿了一口酒,又道:“早听闻琅官嗓音一绝,不如乘着酒兴唱几句如何?”
那琅官却直接翻了个白眼,往房间角落靠墙的椅子去了,抱着个膀子径直坐下。
琪官看在眼里,饶是性格镇定却也不免面生有些急色,赶忙靠过来朝冯紫英陪笑道:“琅官这几日身上有些着凉,嗓子音色便也不太好。他自然是不愿扫了兴致才唱的,我替他代唱便是。”
冯紫英还未作答,琅官却在那儿把椅子都已经摇起来了,声音幽幽的飘过来:“你说谁身上不好呢?”他说话如玉叮咚,显是音色极好的。
话语至此,不仅琪官无话可说,众人也是默默无语,都看着冯紫英发话。
谁料冯紫英哈哈一笑,道:“美人多有脾性也是正常,如此宝贝忠顺王爷看护着娇惯了也不奇怪。咱们自是比不上王爷的,不得青眼也只能自怪了。”
众人附和间,却听嘎吱一声,原来是琅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面容冷酷,嘲笑道:“什么美人?我可不是美人。他王爷又是个什么东西,要你们这样捧着护着。”
冯紫英顿了一下,使了个眼色,便有小厮围过去要把琅官带下去了。
琅官微微冷笑,甩开纠缠的小厮们,大踏步直出了厅堂。
众人寂静间,“薛蟠”抿了口酒,道:“前几日内务府着我去江浙一带收购丝绸,薛某不日便要辞离京都了。如此团聚不常得,此后再联系却得依托鸿雁了。”
冯紫英当即接过话头,干了杯酒笑道:“既然如此,我与薛兄今日不醉不归。”
贾宝玉见二人推杯换盏,心下却挂念着方才琅官之事。便托辞小解离席。
他摸到花园,但见皓月当空,湖水涟涟。
而那琅官正独立水榭,负手望月。
然他身边却有个小厮跟着。见宝玉从石桥上走过去,小厮倏忽间隐入暗处。
宝玉在席上见这琅官品貌不凡,早起了结交之心。便上前对他行了一礼,笑道:“阁下刚刚为何在席上如此?是府上招待不周的缘故么?”
琅官听闻转回身子,虽背光而立,双眸却亮如寒星。他俯睨着贾宝玉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宝玉笑道:“却不知是何事?”
琅官走近两步,伸手拍了拍宝玉的脸,冷笑道:“好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自然是不懂咱们优伶玩物的。”
宝玉听了有些感伤,正待怜香惜玉、劝解一番,却忽然被什么人拉住了。回头一看,却是琪官。
琪官对他摇头道:“你去招惹他作甚。”
琅官却已经靠在了亭柱上,抱手笑道:“我怎么了?”
琪官不理他,拉着宝玉从亭子出来,道:“他从小便是个脾性古怪的。不怕你笑话,四年前他还从王府逃了一次,被官兵捉了回来。”
贾宝玉纳罕道:“有这回事?”又见琪官十分妩媚,在月光下便显得格外楚楚动人。便情不自禁拉起他的手道:“不过他的话却是不错的,你们这般人物,原该怜惜。”
琪官眨眨眼,眼波流转间盈盈笑道:“早听你是个知心人,如今一见,果然不假。”
宝玉微笑道:“今日初见,不知怎么好呢?”他想了一想,便从身上取下块玉佩递了过去。琪官接了,便也从怀中拈起个湘妃竹扇回礼。
宝玉接了这扇子,正打开借着月光细细观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琪官道:“前几日我们府上遭了盗贼,你可知道?说也奇怪,这贼什么也没偷,只拿了几把扇子走。”
琪官笑道:“怎么不知道?昨儿晚间我们护院向王爷讨要扇子,道是贾府强夺之物,如今有义侠要物归原主。你们贾家的他已取到了,只剩王爷这儿的了。王爷前些时日才因江浙盐税一事罚了一年俸禄,本就心情不虞。如今岂肯同意此等事情?不料那护院今早就连着他的包裹一块人无影、去无踪了。”
宝玉奇道:“有这段后事?”
琪官道:“是了。王爷本也不当回事,打发人去另聘护院,却不料没一个应的。”
宝玉啧啧称奇,又拉着琪官倾诉衷肠之时,旁边却有小厮过来请二人回席了。
宴罢归途,琪官和琅官同坐一轿回府。
琪官蹙眉叹道:“你又何必如此?”
琅官翻了翻眼睛,挑起唇角道:“你当他们真心喜欢你?”
琪官道:“总有些真情实意在的。”
琅官嗤笑一声,终于正眼看他,眼中却含着讥诮嘲弄。他道:“那王爷呢?”
琪官道:“王爷自幼待我们恩重......”
话未说完,琅官却像是听到什么极其滑稽的事情似的,打断他道:“既如此,回去你求他开恩,放你去你做个正经人,脱了奴籍去读书。”
琪官拧眉。
琅官仰脸俯觑他:“怎么?暖床久了倒也知道自己是个宠物了?”
琪官终于被激到了,怒道:“提就提,王爷从没把我当玩物!”
琅官撩起轿子窗户的帘子,轻飘飘的哼了一声。那声音便从窗户滚落,掉入了月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