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迎春正倚坐客栈窗边,指头微微挑着窗纱,偷偷望着那底下的街道。
但见街道两旁有货郎摇着拨浪鼓引逗孩童的,有剃头匠挑着条铁“唤头”的,有卖凉粉敲着铜碗邀客的,其中更兼的是人来人往、车马喧阗,都是些她不曾看过的新鲜景致。
不由得一时间看痴了。
忽闻扣门声响,惊得她指尖一颤,窗纱瞬时掉了下来。
“是我。”门外传来逐英的声音。她方才心下稍定,启门相迎。
但见逐英衣袂沾尘,神色匆匆:“可方便进来?”
贾迎春侧身让过。关上门后,逐英道:“方才客栈的老板娘和我说你要寻些针黹,是衣裳破了么?可还方便出门行动?”
迎春摇摇头,垂首低声道:“前日里我见你定客栈、买吃食都是要花银子的。我思来想去,也不过只会一些闺阁手艺。先前看见姊妹家也有做针线补贴家里的,便想着......
话未说完,却见逐英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哎呀不是不是。谁带你出来是为了钱的?”他急得又拍了下额头,道:“啊呀!不是说这些的!我上来原是为了和你说,我们得即刻往沧州去。你可有什么要带的?”
迎春环顾空荡客房——那日仓皇出逃,连妆奁都未收拾,只得摇头。
逐英便将后背挂着的蒙纱帷帽取下,递给迎春道:“你且带上这个,把头蒙严实了,我们下去。”迎春依言打扮,遂跟着逐英走至客栈后院的马厩处。
马厩中除却逐英的白驹外,另有骏马三匹。其中两骑上坐着二位陌生少年,正笨拙地调整鞍鞯。
“这二位是日后要和我们同行的,褚梅之、蒋玉菡二位兄弟。”逐英引见道。迎春遂与二人彼此见礼。
“前日教了你半日的骑术,可还记得?”见她颔首。逐英遂笑了笑,随即用手托起迎春的臂膀,将她送到了马上。
逐英随后翻身上马,踢了踢马肚子,扬鞭道:“随我来。”
四骑遂在城中纵马穿街过巷,直到城门方才缓行。
但见城墙巍巍,守卒正在严查往来。逐英率先下马,搀迎春落地后,四处看了看,与早上买通的商旅头子笑着问候道:“镖旗插稳了。”这才示意众人跟随,混入后便随着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城门。
谁知他们刚出城门,便传来了大批嘈杂声响。褚梅之回头觑了一眼,却是大批的京畿铁骑。
而那扇厚厚的京师城门,轰然便在他们身后闭合了。
未时三刻,探春携着本批注好了的《论语》往宝玉处去。甫入院门,却见唯有袭人独坐窗下,正打着五色花络子。
见探春来了,袭人忙放下手中的绣绷子,起身相迎道:“三姑娘来的不巧,宝玉被冯大爷请出去吃酒了。”
探春闻言拧眉,道:“他今早回来后温书了?可曾说了几时回来?”
袭人道:“今早儿他把送林姑娘的物件带回来后,归置回去倒用了半日功夫。之后便在那儿长吁短叹的念诗。”说着她指向案头:“诺,还摆着呢。后来临近晌午,茗烟便进来和他说冯大爷请客的事儿,这才丢下来出门去。”
探春移步案前,见是唐寅的一首《世情歌》,其中有几句着重备注了:“古今兴亡付诗卷,胜负得失归松楸。清明明月用不竭,高山流水情相投。”她不由的冷笑道:“倒是有许多闲情逸致!”将这纸掷回桌上,转身对着袭人道:“今儿他回来,你可得盯着他把二百字的功课写完。”袭人连声应着,她这才出门回去,走得裙裾生风。
谁知刚回屋里,便见赵姨娘正拉着大丫鬟侍书闲话。
见她回来,赵姨娘却不知怎地,半点好脸不给,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脸道:“正经兄弟,读书习字倒不关照,倒上赶着巴结那些金贵人!”
贾探春登时拧眉道:“青天白日的,姨娘又说起这些话不着际的话来!”
“前些天老爷让环儿学,怎么不见你教他?”赵姨娘将那案台一拍,道:“宝玉挨了打,你倒巴巴的上去陪读了。人要你陪不成?三番五次的去,也不带搭理你的!亲兄弟不看一眼,倒是爱贴别人的冷屁股!”
探春气的发抖,道:“我却不知兄弟还分什么正经不正经!更何况环儿本比二哥哥小五岁——父亲前些时候才说要让二哥哥去应试,可让环儿去应试不曾?姨娘这般攀扯,又有什么道理?”
赵姨娘却又道:“环儿的鞋子袜子可见你动了一针一线不曾?前些日子你倒是把好料子都做给宝玉那里去了!横竖好料子也来不了我那儿,便连你胳膊肘也往外拐!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却有什么用?如今还没出阁就这般外道,往后攀了哪些高枝,怕便是连娘姓什么都忘了!”
这番话恰似淬了毒的针,扎得探春脸色煞白,眼泪噗嗖嗖直掉下来,道:“我是天生该做鞋子的奴才不成?老太太、太太给我的料子,我闲时便做一两双,爱给哪个兄弟,就给哪个兄弟。我略和太太、宝玉走的近些,姨娘就来说这些话,说给谁听呢?谁不知道我是从姨娘肚子里出来的!”她忽然一跺脚,发狠道:“娘不娘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有太太一个母亲!”说着便不管赵姨娘的反应,一气跑了出去,直到湖边方才停下。
探春呆坐湖边青石之上,半晌方觉手中仍紧攥着那卷《论语》,信手翻开,恰见:“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墨字如真,刺得她心头一痛——她虽常日里嘴上都是对着赵姨娘“姨娘”“姨娘”的称呼,却又如何能真正忽视母情?这“敬而不违”四字,恰对着她方才的顶撞。
她看的气苦,便又翻了翻,却是:“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用焉,斯亦不足畏也已。’”不由嗤笑两声,笑声未落,书上却已湮了两三点湿痕。
抱书独坐间,忽闻“扑棱”一声,抬眼却见一只飞鸟掠过枝头,转瞬飞越高墙,直往蓝天去了。
飞鸟早已不知踪迹,她却仍望着那粉墙黛瓦,久久出神。
却说时近亥时,浮云闭月,夜色如墨。
迎春一行人逶迤行至拒马河畔。逐英哨音高唤,不多时便隔水来了渡船。
老船夫撑篙近岸,眯眼打量道:“这般时辰?客官往哪里去?”
逐英抱拳笑道:“劳驾,我们往曹县去。只是......”说到此处,他摇了摇头,压低声量道:“我等行踪,还往船公您遮掩则个。这四匹马,除却这白驹,剩下这三匹权作船资,如何?待我们到曹县时,还望您帮我们找个私贩盐船载着我等往沧州去。”
船夫闻言又打量了逐英几眼,接着看了看马,随后笑道:“好嘞。船小易翻,老夫先把这马带着运到隔岸安置,再来接应。”又指逐英道:“小郎君随我走一遭。”
逐英笑应,便随这船夫交接一趟,又回来接上迎春等人,便开船顺流去了。
众人奔波一天未有休息,上船后靠着行李倒了一片。逐英取出干粮分与众人,又将新置的水囊递给迎春,道:“新买的。身上怎样?可还撑得住?”
贾迎春自幼锦衣玉食、娇身惯养,如何受过这般奔波之苦?此刻腰酸背痛,股间更是有着火辣辣的刺痛感。然她却只字未提,只是默默摇了摇头。便接过那粗粝的干粮,一口一口的借着水慢慢咀嚼下咽。余光瞥见身侧二人,亦是默默不语的下咽吞食。
夜色愈浓,众人都在倚着包裹休憩。褚梅之却悄悄从船舱出来,坐到船尾上。未几,船帘子又被掀开,原来是蒋玉菡看他出来,遂跟着出来。
褚梅之半躺着,歪了脸瞟了眼蒋玉菡,便又回首迎着那江风。他的发带早在路上不知颠的丢哪儿去了,他却也不再系着,放任青丝随风舞动。
蒋玉菡默然的往他身边坐下。
二人方才坐好,却见船帘子中钻出了一颗小小的脑袋往外看着,却是迎春。
蒋玉菡看到了,抿了抿唇,轻声道:“姑娘若是晕船,也出来吹吹风罢。”见到迎春起身后他便上前搭了把手将她拉起,接到船尾。
褚梅之回身打量了下迎春,道:“初见时我便想问了。姑娘你这通身气派,绝非寻常人家。不知因何与我们同行?”见迎春面露迟疑,他自哂道:“姑娘莫怕,我二人不过是忠顺王府里逃出来的玩物罢了。”
迎春闻言,飞快的扫了眼褚梅之,烫人似的又避开,低声道:“我......是荣国府的......”
她正说着,却突然被褚梅之打断了。
那人轻呼一声:“好大的月色。”
蒋玉菡与迎春随声望去——原来云破月出,清辉尽泄。江天如洗,星垂四野。又有风簇长波,滚的江面碎银万点,万里无际。
一时俱寂,三人皆望着这天地。
——这他们平生初见的,浩渺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