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一月二十，大寒。
贵州的冷不亚于北方，阴湿透骨，七八度的气温伴着断断续续的雨丝，冻得人骨头隐隐刺痛。
刚出机场的于淼裹紧了身上大衣，抬头环视了一圈，贵阳这两天刚下了雨，整个城市雾气沉沉，远处的山尖挂着一片白。她伸手拦了辆出租，坐进车里的瞬间热气便包裹全身，卸下浑身的紧绷后疲倦来袭，她懒洋洋地靠着座椅，望向窗外快速掠过的高楼和一排排枯树。
“小姑娘是第一次来贵州？”
于淼摇摇头，笑道：“不是，高中在这里读的。”
“贵阳哪所高中？”
“是毕节的学校。”
“哦，毕节啊。我媳妇就是毕节的，那个地方挺好在的，”司机非常健谈，“我老婆家在织金，06年出去打工，我和她就是在厂里认识的。这些年老家发展起来了，我俩又有了娃娃，所以回来找点生意做，好让娃娃读书。”说话间车子已经驶上东站立交桥，远处天边灰墨，近处却又叠翠连绵，那是因为贵阳森林公园多四季常青的香樟、松杉......
天色已经暗了，窗外又飘起下雨，于淼有些困乏，阖着眼与师傅交谈。大概过了七八分钟，恍惚中感觉光亮消失，听着越发响的车声，应该是驶进隧道。
“淼姐，”声音的主人走过来站在她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感冒了，起来吃点药好不好？”
于淼头昏得厉害，想看清楚是谁，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忽然又换了个场景，还是那个声音在对她说话，“淼姐，我......我要转学了。”
......
一个急促的刹车，于淼猛地惊醒，惯性地往前扑去。司机扭头面带抱歉，关切地问：“没事吧？”
于淼摇摇头，哑着嗓子问道：“怎么了？”
“前头那狗日的乱变道，”司机气得直接破口大骂，“这技术也敢出来，艹TMD！！”
于淼看了眼前面的车，是辆白色越野，上面还贴着“实习”字样，她附和地说了句“技术有点烂”，便靠回去。
梦么？她正发愣，手机忽然响起，红绿按钮不停跳动。在电话快要挂断时被接通了。
“喂......”一道年轻的女声传出来，“你到哪儿了？怎么都不回消息。”
是李瑞，她高中玩到现在的死党。高三毕业后，对方填了本地学校，留在贵州，而自己跑到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北方。暑寒假她俩还能见上几面，但工作后都忙于事业，算起来有三年没见。这次听到自己辞去工作要回贵州，对方不仅把吃住安排好，还特地请假陪她玩几天。
于淼瞄了眼司机手机上的导航，距离目的地还剩两百米，她直接扔给对方一句“到了。”
广场前的公交站站了许多人，这个时段正值下班高峰期，人挤人的排起长队伍。
于淼往商场走去。
入口处有个女孩，还没看清样貌，就感觉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下一秒李瑞撞进她怀里，牢牢抱住她，“爹可想死你了，多少年没见，姑娘还是一如既往的俊俏。”
于淼一阵恶寒，无语道：“你给我正常点。”
李瑞嘿嘿笑了两声，搂着她肩膀边走边说：“这不是好久没见嘛，抱抱都不行，真无情。”
“为了等你吃大餐，我午饭都没敢多吃，现在饿死了，快快快——”
......
于淼扭头看着她的脸，刹那恍惚，欲言又止。仿佛时间回到八年前，她，李瑞还有许予宁挎着小包包，趁着休息日辗转于商场和步行街之间。李瑞永远是话题的引导者，自己偶尔附和两句，许予宁则安安静静地做最忠实的听众。
许是商场灯光过于晃眼，让她觉得一切都像在做梦。从得知许予宁在贵阳再到辞职回贵州，短短半月，生活却好似发生翻天覆地变化。
“我订了树厨，贵州地道炒菜，我猜你应该念了许久。”于淼跟着她拐了又拐，从一楼扶梯上到四楼，旁边是家书店，装修精致，再往左走就看见李瑞口中的餐厅。
条木装修，深棕色调，上面挂着“樹厨”二字。出来招待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眼睛亮亮，耳侧麻花辫随着她走动的身体不停飞舞。
听服务员介绍点了几个招牌菜，李瑞又单独要瓶常温啤酒。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后，她伸手拿过于淼面前的餐具，拆开递过来时，她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你猜我今天遇见谁？”
于淼正跟服务员要杯热水，闻言愣了一下，抬眸看向她：“谁？”
“段萌那贱人！！！”
“段萌？”于淼眉头微蹙，好一会儿才说：“哪个班的？”
“我们班的啊，你不记得了？”
“嗯。”于淼摇了摇头，“高中同学我很多都不记得了，除了玩得好的那几个。”
李瑞直起身，装模作样地说：“感谢大小姐不忘之恩。”
于淼睨了她一眼，忍俊不禁，“好好说话。”
“......”李瑞淡定地说：“就是那个家境挺好却偷同学手机被退学的女生。”
这一说于淼就有些印象，“哦”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我有个朋友不是在万科大都会附近开了家羊肉粉馆么？总是发消息让我过去尝尝手艺，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人家，今早想着没啥事就过去看看，结果就遇到段萌在那儿做服务员。后面我向老板打听，据说她在局子待了十几天，出来后她爸找关系把她送进私校，不过高考连二本线都没过，又回去复读了两年还是没考上，家里实在折腾不起了，就托人帮她找个活干，这不就去了我朋友的店。”
李瑞啧啧了两声，说：“活该！！凭她做的那些事都够开除几回了，学校高三才开除她都是便宜她了。”
于淼端起服务员送过来的热水喝了口，记忆随着这杯热水一点点浮上来。
高三上册那年，有次课间操回来，班里同学手机不见了，班主任调了教室门口监控，又经过一番劝说，才将手机找回，并多次开班会进行教育，虽然未表明是谁拿了手机，但同学们都心知肚明。不过段萌被学校以行径恶劣开除倒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学校一向秉持管教结合，至多就是记过或者转学，她竟被直接退了学。于是年级里多了些流言，有说段萌是怀孕了才被开除的，有说她多次考试作弊、厕所吸烟，扰乱学校教学秩序被开除的，也有说她是因为欺凌同学被开除的......众说纷纭。
于淼垂着眼，其实段萌被退学的真相，她和李瑞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是她找了她爸——也就是学校校长，对段萌给予开除学籍处分。
“还是学生好啊，”李瑞喃喃道，“就算犯了错也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当年于淼身边朋友同学都知道她厌恶段萌，想找机会搞走对方，但学校吸烟这个理由太过单薄，学校领导也抓到几次，最后都以记过寥寥收场，直到偷窃这事一出，于淼直接越过班主任和年级主任，将段萌带头校外斗殴的事告诉了她爸。
17岁的时候，她热血上头，哪怕知晓自己行为不妥也管不了那么多，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她想只要对方被开除，付出点代价她也愿意，所以找了校外人士和段萌发生冲突，并把她在校外斗殴的事捅了出去。
“哎，真是应了那句‘恶有恶报’，”李瑞晃了晃杯子里的酒，一口吞下，“老娘没少吸她二手烟，看她现在狼狈的样子心中说不出的愉悦。”
于淼“嗯”了一声，淡淡道：“吃饭吧。”
李瑞一听立刻叫道：“不说了，吃饭提这种人晦气。你好好给我说说你这几年的生活。”
......
工作日常没什么可聊的，倒是李瑞还和以前一样八卦，把高中同学的感情状况都说了一遍。这顿饭吃完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
订的酒店就在广场附近，离他们吃饭的地方不远，走回去时路过十字路口，一眼望去灯火辉煌、高楼林立，大都会旁是“越夜越热闹”的排排商铺，街巷传来闹哄哄的音乐声。
“瑞瑞。”
“嗯？”于淼好久没这样叫她了，李瑞眨着大而亮的眼睛，有些疑惑地看她。
“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回来吗？”
“——怎么说呢，”李瑞慢下脚步，与于淼并肩：“其实我心中有数，但不太确定对不对。是为小宁回来的吧？因为班群里那条消息。”
半月前，高中班主任在群里询问有哪位同学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班长列出的姓名不少，就连后来转走的同学也统计在列。点进名单一眼就看到许予宁的名字，因就读于贵大被特地标红，班主任看了名单后又在群里问谁有许予宁联系方式。
学委回了老师消息：我有她的联系方式，但应该没用了，我看她一直没更新过空间，有次误发消息给她也没回。
问来问去也没有人能联系到她，最后是一个才看到消息的同学发来消息，说自己前段时间在贵阳出差时遇见她，不过只加了她同事的联系方式。班主任要了那人的微信，然后自己去联系。
于淼把所有群消息设置免打扰，还是李瑞给她发消息说以前班群里有许予宁消息，她这才翻出群聊把消息仔细看完，然后又去联系班主任。
从班主任那儿知道她人在贵阳工作，便立马辞去天津工作返回贵州。
“我早就发现你喜欢她。”李瑞的语气十分果断。
于淼愣了一下：“你看出来了啊。”
“我又不眼瞎，”李瑞叹了口气，“我和你如此熟悉，也不见你总是倚在我身上，而且你要是不喜欢她的话，当初怎会因为她转学而大闹一场，又怎会替她收拾欺凌她的同学，做什么事都考虑对方感受。”
高中课间，于淼总是倚在许予宁身上，后面甚至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那儿，不干什么，就是讲解题目或是安安静静的写作业，时间长了，她的书本直接出现在许予宁课桌上，帆布包里。只要人不在视线里，于淼就会不由自主地搜索许予宁身影，或许一开始她自己都没发现。
于淼哑言。的确如此，早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刻，她就喜欢上她了。因为喜欢，会时刻想黏着她；因为喜欢，总想保护她；因为喜欢，所以对她的转学愤怒不已；因为喜欢，所以不折手段惩罚了那些欺负她的人；也因为喜欢，她变得不再像自己。
可是，她好不容易明白自己心意的时候，人早就删干净联系方式，不知去向。要不是这次群里的消息，她可能一辈子再也等不来对方，也是此刻她才发现，那个看起来软软弱弱的女生，心有多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