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当昔日的诺言化为一纸空文,余下的人生只能在苟延残喘中消磨的时候,林鹿混沌回忆里只剩这一点清晰:明波如镜,一片红叶悠悠顺水而下,一如旅途刚刚开始时的她,或者她们。
那个平静微凉的初秋下午,外婆带着五岁多的她,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来到清澜溪边。说是溪,其实可以称作小河。水面宽阔,两岸是大片树林,只是在靠近城市公交站台一侧做了小小的观景平台,另有一座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多拱石桥横跨其上。溪水清浅,站在岸边能轻易看见水底的各色石块。
外婆说:“这条溪啊,是我们澜市的母亲河呢。”
“母亲河?”小小的林鹿不太明白,“为什么,这条河是城市的妈妈吗?”
“可以这么说吧。”大人回答道。
那么这条河会逼着自己的孩子学跳舞吗,即便她的孩子永远也不想站在台前表演?但是林鹿没有问出口,即便只有五岁,她也知道这种问题是只能烂在心里的。她眺望着宽阔的河面,看到几片秋天的红叶顺水而下,第一次体会到了被大人们称作“惆怅”的情绪。
她在岸边蹲下,把手伸进水里。溪水清凉却并不刺骨,悠悠流过指缝。林鹿想,要是真的有一个如清澜溪一般的人就好了。
林鹿真的很喜欢清澜溪。因此当她不得不离开这个内陆小城的一天,她特意来到溪边道别。
“我要离开这里了。”
“要去海边的一个大城市上学。”
“去那里直接上高二,真担心自己跟不上。”
“我会想你的。”
她像小时候一样把手伸进水里。溪水轻柔地回握,顺便带走她不小心洒下的泪水。
爸爸妈妈经过多年打拼,已经成功在大城市落了户口,这次是让林鹿紧接着过去。他们工作忙不方便来老家接她,虽然外婆有时间,但妈妈说是要让林鹿“锻炼锻炼”,一定要让她自己乘火车过来。可是林鹿之前从未买过火车票,妈妈说要打电话指导她,于是她每点开一个网页都伴随着妈妈的骂声。林鹿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乖巧地答应着,然后自己在百度上搜索了方法,买好了票。妈妈这才挂了电话,临最后还不忘说一句:“你就是这个性格,这么点破事都办不好!”林鹿没有像小时候一样发脾气吵嘴,也没有哭,她只是说:“好的。妈妈,再见。”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外婆的脸色。外婆对妈妈的教育方式并无意见,甚至会在林鹿偶尔忍不住露出苦恼神色的时候教训她,让她听妈妈的话。林鹿猜想,或许当初妈妈小时候也是这么被教育的吧。外婆倒是对爸爸有诸多不满,凡是提起他,语气就骤然轻蔑起来。然而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外婆这一生经历的沉重事情太多了,无暇顾及儿女的琐事。
到了要乘车远行的那一天,外婆把林鹿送到车站。她不住整理着林鹿已然十分整洁的衣领,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啊。”林鹿点点头,上了车。
火车开动了,载着她离开了这座出生长大的小城。林鹿凝视着市中心地标性高楼慢慢远去的景象,突然明白了课本上常常提到的故乡为何物——那是你无意间告别,却永远无法回去的地方。
火车一路向东,穿过两三个省份,最终会到达海边那处繁华之城。窗外的景色首先是连绵的稻田,还有整整齐齐的蔬菜大棚和莲藕塘。之后工厂慢慢出现,天边尽是些巨大的烟囱,田地也被一条条笔直的水渠分隔。后来,田地退缩成了零星散布的小块,它们之间是大片长满蒿草的荒地。最后,城市的边缘开始出现,稻田彻底消失无踪,只剩下菜地还在无人看管的小花坛顽强生存。
林鹿正好奇地瞧着窗外的景色时,突然听到一种十分低沉的响声,似乎是直接在头脑里发出的。她抬头一看,赫然发现一架飞机正离自己咫尺之遥!她吓得猛一低头,差点把自己的小桌板打翻。惊慌过去,她环顾四周,发现其他旅客都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于是接下来连窗外都不敢看了,只盯着面前的桌板发呆。
大城市的火车站真是难以想象的大。林鹿跟着人群走向了出站口,却在这里停住了。身边是向各个方向攒动的人流,抬头是高高的穹顶下挂着的不知何意的路牌,林鹿被挤得忽左忽右,却怎么也拿不定主意该往哪里走。身边有些人拿出手机开始查路线。但是林鹿没有手机,只有一张纸条,写着爸妈家的地址,整整齐齐叠了四叠放在衣服口袋里。她费劲地伸长脖子张望,才终于找到一处画着地图的电子屏。
正当她抬头研究地图时,听到背后一个人说:“小姑娘,是要去哪里啊?”
林鹿不知道是不是在叫自己,左右看了一下,才惊觉刚刚和自己一起看路牌的旅客都走光了,电子屏前只剩下自己一人。她转过身,看到叫她的是一个中年人,他背上背着双肩包,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看上去像短途出差的职员。
“……是的。”她小声答道。
“要去哪儿啊?”中年人问。林鹿拿不准该不该回答。中年人低头看到了她手上的纸条,伸手问道:“给我看看吧。给你指个路。”
于是林鹿乖乖把纸条递到他手上。
那人看了一眼就说:“哦这里啊,你可算是问对人了,以前我在那儿上班。听着,你先往前走,到了那家肯德基右转,在旁边的售票处买票。然后再下一层楼,坐一号线,到人民广场站转……”
他熟门熟路地说着路线,仿佛林鹿手上拿的是他自己家的地址。但林鹿却一头雾水,听着那些陌生的地名一个个往外蹦,还得把它们连成一条路线,简直比满篇生僻字的古文还要难背。中年人看她一脸茫然,干脆说:“那我把你送到地铁站吧,也不远 那里有地铁线路图,看了就明白了。”
说完他就大步走向前方。林鹿忙不迭跟上去。那人还十分好心地问要不要帮忙拎包,林鹿摇摇头,他也不再坚持。
林鹿把自己的书包背在胸前,拖着沉重的拉杆箱,亦步亦趋地跟在中年人后面。火车站的穹顶高耸宛如宫殿,两侧尽是她从没亲眼见过的店铺,店堂宽敞,灯光明亮。属于大城市的人潮汹涌而过,她却再也没被挤到,因为好心的中年人在前面帮她挡掉了大部分人群。此时林鹿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她似乎并不认为这个大城市是陌生而冰冷的,就像有些新闻里描述的那样。她反而觉得这里很温暖,这里也是家,只不过她第一次来罢了。
离地铁站还只差一家店铺的时候,林鹿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她疑惑地回头,发现背后站着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她一袭简洁的连衣裙,妆容精致,一侧头发编成复杂的辫子别在耳后,简直就像直接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女主角。林鹿呆了一瞬。但是这个好看的姐姐却皱着眉头,问:“小妹妹,你认识前面那个人吗?”
林鹿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回答:“不认识。”
按在林鹿肩上的手加重了力道。“一个人出门不能跟陌生人走,知道吗?”
林鹿疑惑地“啊”了一声。走在前面的中年人注意到了这里,折回来问漂亮姐姐:“你是谁,干嘛把手放她身上?”
姐姐反问:“你又是谁,干嘛带着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
中年人有些不耐烦地抬高了声调:“我带这个小姑娘找地铁站,她不认识路。”
女子抬头环顾一圈,看见左前方确实就是地铁站售票口。他们又互相对视了一下,立刻明白这是一场误会。
姐姐忙说:“不好意思,我怕小妹妹遇到危险。”
中年人说:“没事没事,能理解。带到这里也行了吧。对了姑娘,我看你袋子里是不是有个本子?能给张纸把路线给这个孩子写一下吗?”
漂亮姐姐答应了。她拿出纸笔,和大叔蹲在行李箱边把路线一字一句从手机上抄了下来。
“拿着吧,小妹妹,接下来应该会自己走了吧。如果不认路就去问站在玻璃岗亭里的工作人员,不要再跟着别人走咯,还是要防备些的。”
大叔也打趣说:“好不容易做一回好事还被人怀疑,我这长相可能太凶了,哈哈。我回去了。平安到家啊,小姑娘。”
林鹿抓着纸条,一连说了很多声谢谢。直到她往地铁检票口走去,两位陌生人才各自转身去往不同的方向。
多亏这张纸条,也多亏这个城市完备的公共标识,林鹿没有多问一个人就找到了爸妈家。
刚打开门,妈妈就一把抓住她的书包带子,扯得她转了个身,把书包从身上甩了下来。
“快点进来,快快快。”妈妈着急地说,虽然不知道她在急什么。
林鹿杵在门口。“我拖鞋呢?”
“不就在这儿吗,快穿上。”妈妈一把从鞋架上拽出一双粉红色拖鞋丢在林鹿面前,提着书包吭哧吭哧回房间了。林鹿皱着眉头看了眼拖鞋,叹了口气,穿上走进了房门。
她疑惑妈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她不喜欢粉色呢。
她大概是永远不会明白了。
打开自己房间门的一刻,林鹿感到有些窒息。整个房间装饰全都是粉色的。粉色的窗帘、粉色的被子、桌上的台灯地上的垃圾桶,全都是深深浅浅的粉色。更恐怖的是房间里家具原本的颜色是沉稳的深棕木色,和活泼的粉色一对冲,别提多怪了。
不过林鹿什么也没说。她把行李箱放在角落里,接过妈妈递来的书包。
“快收拾东西,收拾好了趁吃饭前那点时间赶快学习一会儿,别慢吞吞的!”
林鹿说,好。妈妈出了房间。林鹿正想顺手把房门关上,妈妈突然大吼一声:“关什么门!”吓得她立刻把手缩回来。
林鹿的行李没有很多,大部分不过是些书和卷子。衣服也没有多少,反正之后大部分时间都是穿校服,也没有必要多带。只用了十几分钟她就收拾好了。最后,她在门边徘徊,发现爸爸妈妈的注意力都不在这边,才从一堆内衣最下方抽出一本上了锁的小本子,塞进床垫下面。那是一本小小的画册。没有什么惊天名作,但是哪怕满本只是随意的线条,林鹿也绝对不想它被别人看到。这本画册只留下她一个人的笔迹,只有这里是完整属于她的,绝不许任何人插手半分。
吃饭的时候,饭桌上的气氛很压抑。其实一直都这么压抑,林鹿小时候一直认为这是家庭相处的正常模式,直到她二年级时去别的同学家做客。
一片沉默中,爸爸发话了。
“林鹿啊。”他说。
林鹿正在嚼一口饭。没听见林鹿的回答,爸爸重重用筷子敲了两下桌子,提高声音说:“林鹿啊!”
林鹿只好把嚼了一半的饭赶紧咽下去,答应道:“什么事?”
“以后别人说话,要赶快答应,知道吗!”爸爸先训斥了一句,然后苦口婆心地说,“在外面一定要活泼一点,不要这么闷,多交一些朋友,对以后的人生有好处。”
林鹿点头答应着。她想到爸妈两人,在老家的时候他们也每天都是相对枯坐,周末也在家度过,从来没听说过他们有什么朋友。妈妈无论与任何人交谈总带着一股天然的傲气,以仿佛女王对贱民的语气与别人说话。爸爸则是几十年来从未学会如何交谈,一群人说话时,只要他开口,再健谈的人也接不住话头。然后他就会回家生闷气,觉得世界上的人们都轻视他,因此下次说话的时候更加满含怨气,惹人生厌。
多交朋友,只为了对以后的人生有好处?那还是朋友吗?林鹿觉得,不真心相待怎能称作朋友。不过她早已学会不和父母辩驳,反正,他们是爸妈,总是对的。
“不要光点头不说话。”爸爸开始生气。完了,林鹿心想,你永远无法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发脾气。
“不要盯着桌子,给我把头抬起来!要说话,要有自信!我说的没道理吗!”
林鹿只好把头抬起来,忍着恶心看向他的脸,说道:“有道理。”
爸爸瞪着眼珠子,看上去好像刚刚得知自己的女儿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把她逐出家族。妈妈扯开话题说:“那个,老师说最好尽早讨论一下选科的事情。你知道这边的高考政策和我们那边不一样。我看明天就可以,等会儿我去跟老师说说。”
林鹿点点头,低头开始吃饭。她没有心思吃菜,匆匆把饭扒完,准备把碗筷放到水池里去。妈妈却在后面大叫:“吃那么点想当神仙啊,过来,把这盘全吃了。”
林鹿背对他们站了几秒,还是转过身去,坐在桌前。林鹿讨厌吃饭。或许最难以享受到食物乐趣的是为了生存进食,但是林鹿进食是为了一种命令。她努力地把已经超过生存必须量的饭食塞进嘴里,咀嚼着,忍住呕吐的冲动。
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二天。六点钟,林鹿准时睁开眼睛。这是属于假期的起床时间,难得的奢侈。吃过早饭她就开始学习数学。等到了九点多,一般人的上班时间,便和妈妈一起坐公交车去新学校,见新班主任。
原本林鹿以为新学校的大门会十分气派,毕竟是声称的市重点。她在走在路上四处张望是否有高大的门楼,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一簇簇蔷薇花藤蔓中露出几个红色的笔画,仔细一看,正是“文岚中学”四个字。校园门口普普通通,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绿化比周围好上不少,从门口望进去,几栋教学楼都有爬山虎点缀,高大的杉树围成护栏,青翠的樟树和梧桐遮出树荫,看着好像一座公园而不是学校。
妈妈显然也有些震惊。在她们俩看着绿意盎然的校园一时无语的时候,保安亭边一个身着套装的女士突然向她们招手,并且问道:“这就是林鹿和她妈妈吧?”
“是的是的,”林鹿妈妈连忙回答,“您就是周老师?”
“好的,那我们去办公室说吧,我来带路。”周老师说着,向林鹿点头微笑了一下。林鹿也回以微笑。她正准备跟在老师后面进校园,却突然被妈妈扯了一下手臂。只见妈妈鬼鬼祟祟地说:“快说老师好。”
林鹿立刻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了。她做出了通常的抗辩:“我和老师打过招呼了。”
“哎,要叫老师好,快说啊,别不礼貌。”妈妈仍然用她自己以为的小声重复着,并且扯着林鹿的手臂,拽得她没法走路。实际上,在安静的校园里,妈妈的声音别提多清楚。周老师显然也听见了,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林鹿。
她是在给我机会。林鹿立刻领会了,说了一声:“老师好。”
“嗯,同学好。刚好给林同学介绍一下校园吧,离门口最近的是教学楼……”周老师顺畅地接过话头。
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显出小小校园的温柔。老师办公室在绿荫掩映的另一栋楼里,紧挨着图书馆。老师带着点骄傲向他们介绍道,这个图书馆是前年新翻修的,它贯穿两层楼的落地窗的设计最受学生们欢迎,柔和的自然光最适合读书了。“放学了也可以到这里来写作业,图书馆八点才关门。”老师补充道。
林鹿点点头,心里暗暗计划要来一趟。
周老师和隔壁班班主任共用一个办公室,今天只有她一个人。她拉来对面老师的椅子,又搬来一张教室用的椅子,请林鹿和妈妈两位坐下。林鹿选择了坐在学生椅子上。
一番简单的开场白之后,老师切入正题,讲到了吴申市的新高考政策。简而言之,除了语数外之外,学生可以在另外六门课中任选三门参加等同于高考的“等级考”,不再区分文理,最后招生时各专业也会给出自己的选科要求,考生所选的相符即可报考。特别的是,其中地理和生物两门高二时就可以提前考掉,为高三减少压力。
“所以现在林同学高二转来我们学校,首先面临的就是选科问题,这涉及到开学之后的教学安排。特别是地理和生物,如果决定考试的话,就要开始着手复习了。不过也不用太过紧张,开学一个月之内有一次选科方案的调整机会。”
林鹿的心突然揪起来。她本以为选科这样决定了人生的大事还会有一年的思考机会,没想到因为政策的变化,大大提前了,甚至近在此刻。自然地,她有些慌张。
妈妈急切地发问,身体都不自觉向前倾:“老师,那能选专业最多的是哪门课啊?”
老师翻了翻资料,说:“根据去年的招生目录来看,最多要求的是物理,其次是化学。你们这一届还算可以,有去年的数据可以参考。上一届的孩子们就没这么走运了。”
“啊,那上一届的学长学姐是多么难做抉择啊。”林鹿开始想象起来。
这时候妈妈说道:“既然这样,我们也选物理吧。”
林鹿不禁惊讶地看了一眼妈妈,张了张嘴,但是并没有说话。老师也被妈妈做决定的速度吓到了,说:“不用这么着急,这也是要根据孩子的成绩和想法来选的。我们先看看你高一的成绩。”她对林鹿说,拿起文件夹中她的成绩单。
林鹿屏住呼吸,看着周老师一行行地看过去。
“成绩挺不错的。”周老师最后这么总结。林鹿松了口气。
老师接着补充道:“看了你的成绩,觉得每一门都不错,至少都处于中上水平。另外特别是地理生物两门,几乎是满分啊。你这两门是年级第一吗?”
“是的。”林鹿小声说,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不太骄傲。
“不错不错,很适合我们新高考政策啊。”周老师笑了起来。林鹿也跟着腼腆地笑了。
“那这些课里林同学最喜欢哪些呢?”老师问。
林鹿一下子答不上来。老师换了种说法:“那么,你以后想上哪个大学专业呢?”
林鹿差点就脱口而出,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打住了。
“读师范专业。”妈妈这回倒是答得很快。林鹿低头不语。
周老师的笑容有点僵在脸上。她说:“要不然两位去旁边的会议室先讨论一下吧,或许我在这里妨碍到你们说话了。”
会议室的门刚一关上,妈妈就瞪大眼睛吼她:“你刚刚是干什么?想当老师不是你从小一直希望的吗?”她伸手去推林鹿,推得她往后踉跄了一两步。
林鹿低着头,任凭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什么也没说。“我希望的?我一直都希望当个画家啊。妈妈,那是您希望的吧。”她在心里说道。但是话语溜出脑子,就变成了细若蚊呐的一句:“我想画画。”
“我们在谈论现实!”妈妈抬高了声音。
“画画有前途吗?没有前途!都是那些学习不好的小混混才去考艺术。当个老师难道不好吗?又受人尊敬,又稳定,以后结婚了也合适带小孩……要是喜欢画画你可以当兴趣爱好啊,反正老师那么多假期。”
林鹿感觉心里某个地方隐隐作痛,但是她已经习惯了。她小声辩解道:“不是学习不好才能学艺术。”
妈妈彻底发火了:“你以为你自己能学出个什么名堂!还以为自己是大画家呢!学画画那么贵,烧钱!结果你学出来什么都不会,还搞了一身坏习惯,你以为你负担得起吗!”
林鹿再次闭嘴。妈妈也停下来稍稍喘匀气。
一片安静中门被轻轻敲响了。门外传来周老师的声音:“林鹿妈妈,可以过来一下吗?”
妈妈狠狠瞪了林鹿一眼,转身出去了。刚打开门就满脸堆笑说:“不好意思啊老师,我家孩子理念可能和我有点不合。”
周老师好脾气地说:“没关系。她也需要点空间,我们去办公室说吧。”
门关上了。会议室里空荡荡的,一片寂静。林鹿无神地盯着圆桌中间,围拢圆桌的空座椅这时候好像一个个默默倾听的人。
什么当老师,那是你喜欢的,你梦想的,怎么变成了我的梦想?喜欢画画有什么不对吗,我画得不好吗,我的画还得过市里一等奖呢。当时你不也是拿这件事到处炫耀吗。为什么要炫耀呢,为什么要让我错以为你们喜欢我画画呢?为什么呢!
她的眼泪慢慢涌出来。
如果艺术真的是这么轻贱的东西,它为什么会被称为人类的瑰宝呢?为什么人们要花这么大力气去建什么美术馆呢?不过或许理由并不是这个,而是我根本无法成为什么艺术家。无论如何画画,也只是一个小孩的痴心妄想罢了。
林鹿慢慢地趴在桌子上。眼泪在脸上风干,拽得皮肤又干又涩,可是她却抹都不抹一下。或许这样才是她自己悲伤的证明,没有人看,没有人听,她就哭给自己看,说给自己听。
门外又想起敲门声。林鹿立刻胡乱把脸抹干净,站起来开门。
门开的一瞬间周老师有些惊讶,但是她很快调整好情绪,轻轻关上门,让林鹿去靠墙的沙发上坐着。她坐在沙发另一端,说道:“跟妈妈想的不一样没有关系,人和人之间一开始总是不理解的。但是我们有说明白的机会。”
林鹿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立刻刷刷流下。老师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她从口袋里摸出纸巾,轻轻把林鹿的泪水沾掉。
“没办法……没办法说清楚的……”林鹿抽噎着说,“永远没办法……”
“怎么会没办法呢?你知道人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就是总有办法。”老师说,“既然只能走高考这条路,你的妈妈只支持你走高考这条路,那就把这条路走好,走得有气势。”
“等以后你长大了,自然会变好的。”老师说着,就像每一个抱着善良的愿望却无能为力的老师一样。
林鹿终于停止了哭泣。老师又拿出她的成绩单,说:“既然你地理和生物这么优秀,选这两门也可以为高三减少不少压力,要不要就选这两个?这个你妈妈也同意了的。”
林鹿点点头。
“嗯,好。那么还剩一门,你有比较想学的课吗?”
林鹿想,既然只是为了把高考这条路走好,那就选一门性价比最高的吧。“老师,我其他几门里历史最好,那就选历史吧。”
周老师点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带着她回了办公室。
林妈妈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翻看去年的招生目录。见到老师进来了,她立刻说:“老师,我认为还是选化学吧。”
老师有点诧异:“刚刚您说想听听孩子的意见?林鹿说她想学历史。”
妈妈急忙拿着册子,哗啦啦翻到一页,着急地解释道:“我刚刚看了,选化学能选的专业不比物理少多少,既然林鹿物理在这几门里最差,那就避开,选化学也是一样的。”
老师征询地看了看林鹿。她低下头,说:“我都可以。”
妈妈又开始分析选化学的好处,滔滔不绝。周老师愣在原地。林鹿低头不语。毕竟只是为了高考而已,选一个报考专业多的也未尝不可。反正,那里面绝不会有绘画专业。
周老师深深地看着林鹿,好几次欲言又止。她终于开口了,说:“林鹿,这是你的考试,没有人可以阻碍你做决定。而且,决定一旦做下就要负责。要不要再回去想想?”
林鹿抬头看了她一样。周老师心霎时冰凉,这个女生泪水迷蒙的眼里,分明没有一丝生气。她突然想起来当班主任不多的年数来见过的家庭,想起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小时候一样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谢谢老师,我真的都可以。”
于是周老师也没在坚持,拍拍她的肩膀,拿出了表格。
“听妈妈的,选化学。”林鹿说。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