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弄堂里的清晨不是被闹铃叫醒的,而是被忙忙碌碌的生活叫醒的。

    还不到六点,窗户外面就人声渐起。云溪迷迷糊糊拿起闹钟一看,才这个点,把闹钟一把摔回桌子上准备继续睡觉。谁知弄堂对面一家的妈妈突然尖声训斥孩子:“还不起!开学第一天不想好了?!”震得云溪一个激灵,再也睡不着了。

    她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看见床头柜上放着半杯昨晚的水,一口喝下去,总算清醒了点。打开房间门,整个家都黑黢黢的。这间房子除了厨卫总共就两个房间,大的那间兼作客厅餐厅与爸爸的卧室,小的那间是云溪自己的。其实小的这间也只是阳台改建,把敞开的阳台封起来,然后在本该装窗帘的位置糊了堵墙装了扇门而已。

    云溪屏住呼吸站了一会儿,听到房间角落里的床上传来模糊的呼吸声,算是确认了她爸昨晚回家了,而且还活着并无大碍。她这才去卫生间洗漱一番,收拾好书包就下楼了。早餐嘛,去路边摊买一点吧。

    老民房里的楼梯又陡又窄,一半还堆着各种杂物。云溪小心翼翼地下到最后一级,突然被张奶奶叫住了:“云溪?没吃早饭吧,来我这里吃点。”

    “张奶奶好。”云溪甜甜地说,回头跑到张奶奶家。奶奶颤颤巍巍地摆好碗筷。桌上是冒着热气的烧卖,张奶奶说这是自己做的,肯定比街上买的好吃还健康。

    云溪坐下来,毫不客气地开动了。奶奶做的烧卖皮薄肉多,确实好吃。云溪说:“哇,能吃到张奶奶做的早饭真是太幸福了!”

    奶奶笑了,说:“那以后就天天来。”慈祥的表情仿佛在看自己的孙女。

    张奶奶是个独居老人,早年丈夫出轨,她坚持离婚。到了晚年,唯一的儿子也鲜少回来。或许是年轻时的那些事激起了太多涟漪,社区里的大人们普遍觉得她是个麻烦,自己不和她说话,也叫到自己的孩子不要这样做。因此这些年来,只有云溪一个没人管的孩子愿意天天跑来陪她。

    吃着吃着,张奶奶突然说:“昨晚我听见你爸回家了。”

    “嗯是啊,现在他在睡觉呢。”云溪边吃边说。

    张奶奶叹了口气。“走路的样子听起来又喝了不少酒。自从小声走后他就一直这个样子。”

    “听说他之前也是这个样子。”云溪反驳道。

    所谓小声是云溪的妈妈,但是她在云溪三岁多就离开了。听说是云溪的爸爸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打人。爸爸和妈妈都是学建筑的校友,妈妈想换一个更有挑战性的工作,但是会没什么时间带孩子,爸爸坚决不许。另外又有人说是妈妈十分嫌弃这里的环境,看到明明处境这么差,老公还天天做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气得一走了之。总而言之,云溪自那时起就再没见过妈妈或者听过她的消息,剩下的模糊记忆也只是妈妈抱着她,在不知哪个景点的山头上眺望远方,轻轻哼着歌。

    另外,自此之后,爸爸更深地陷入了酗酒的漩涡。不过工作好歹还能保住,他们也就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

    吃完了早饭,云溪背上书包,跟张奶奶告别。在大门口她碰到了刚刚买菜回家的吴阿姨——事实上云溪觉得可以叫她姐姐,毕竟她才比自己大了十岁。但是吴阿姨连连摆手,说:“都是当妈妈的人了,让人叫姐姐像什么样子。”

    她是刚从外地乡下搬过来的,有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

    吴阿姨和云溪微笑着互道早安。楼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喊着:“小吴啊,你家宝宝又哭了。”她立刻慌乱起来,急急忙忙上楼了。

    云溪看了下她的背影,想要帮忙,想想时间还是作罢。

    和某些街坊邻居还能说得上话,但是到了教室里就没这个机会了。

    云溪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班上已经来了不少人。大家三五成群,热烈地讨论着假期的趣事,或者是偷偷摸摸交换假期作业,互相“查漏补缺”。坐在门边的女孩子桌上堆了高高的一摞本子,是她刚收上来的组员作业,不知被谁碰了一下,“砰”一声掉在云溪脚边。云溪捡起来放回去,正和后桌聊天的女生回头,报以友好的微笑——但是她看清了面前是谁,突然愣住了。友好的笑容掺进尴尬,她忙把本子往回拢拢,假装这事从没发生过。

    云溪已经习惯了同学们的态度,毫不在意地走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从高一入学的第二周开始,云溪就开始或明或暗地被同学排斥。起初她并不明白,还为之伤心了一阵。但是后来,作为班里的边缘人,她逐渐看清了班上的结构。所谓旁观者清。

    这个班是以两位同学为核心构建的——陈颖和郭继尧。他们学习能排第一梯队,家里情况也不错,还是从小学一路过来的朋友,内部关系牢不可破。两人一个拉拢男生,一个拉拢女生,很快就在班里建立起了一个颇有规模的小团体。陈颖曾经也试图拉拢过云溪,却被她轻描淡写挡过了。本来陈颖也只是不再管她,但是摸底考之后,发现云溪竟然冲上了班级第一,立刻又去拉拢。

    结果云溪说:“对不起,我不喜欢拉帮结派,太幼稚了。”

    梁子这就结下了。

    或许正因如此,到了高二开学,即便她坐在第三排,同桌的位置依然空着。高一时的班主任是一个快退休的老教师,对班里这些暗流涌动从来不管不问。没有学生抱怨看不清黑板,那教室中间空一个位置也没什么不可以。

    不过听说这个学期换了个班主任,马上第一节就是她的课。云溪从包里拿出语文书,随便翻了翻,突然看到一篇长篇小说节选,就埋头看了起来。好久之后,她才意识到班里的吵闹渐渐没了声,原来是班主任进来了。

    这个班主任看上去十分年轻,感觉大学毕业才没几年,戴一副大大的宽边眼镜,一看就是乖孩子的样子。她旁边还跟着一位个子小小的女生,短发,低着头看不清脸。身上的校服崭新,不像是穿过一年的样子。“或许是转校生?”云溪想。

    她猜对了。班主任先自我介绍她姓周,教语文。然后向班级介绍新同学,是转校生,从此以后就要和我们一起学习生活了,大家鼓掌欢迎一下。

    一下子迎来两位新人物,同学们看起来很兴奋,掌声似乎要把房顶掀掉。

    周老师忙叫大家停下。她在新同学背上轻轻一推,让她做个自我介绍。

    女生顺势往前走了两步,一脸紧张。她张开了嘴,吐出几个字,但是云溪一个字都没听清。其他同学应该也是一样,一脸迷茫地看着她。

    周老师拍着她的肩膀说:“没关系。”

    那个女生的脸越来越红,做出努力拔高声音的样子,但也只是让人勉强听清。

    她说:“我叫林鹿,从清澜市转学过来。”没了。

    老师说:“让我们再一次欢迎她吧。”

    这次的掌声不像上次那么热烈,夹杂了一些窃窃私语。周老师环顾班级,发现只有靠窗第三排有个空位,心里暗念奇怪,但目前来不及细究,指着那个位置对林鹿说:“那儿有个空位,先坐着吧,如果看不清黑板跟老师讲,帮你换。”

    林鹿连连点头,赶紧下了讲台。

    云溪看着林鹿向自己走来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等到她略显局促地站在桌子旁边,云溪才猛然惊起,赶快把蔓延到邻桌的本子书包拿回来,腾出位置。林鹿小声道谢,坐下,一件一件拿出自己的文具,动作有如机械。

    云溪有点儿不好意思,主动向她微笑表示友好,小声说:“我叫云溪。”在便签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递过去。

    林鹿接过,看了看,拿出笔在下面工工整整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林鹿”。然后看着她,有些羞涩地笑了。

    毫无芥蒂的笑容,云溪感觉很久没见到了。那带着试探的友善眼神就像林间的小鹿,满怀希望但小心地向外界传递出一点友好的信号。

    云溪接过纸条,也回以一个明媚的笑容。

    开学第一天的课程并不紧张,大部分老师都是收收作业,布置一下预习任务。然而同学们早就在暑假补过课了,自然就相当于没有布置。午休时候,他们在课桌缝隙间打打闹闹,云溪仍然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静看书——毕竟她并没有钱去补课,得抓紧时间。

    林鹿瞟了她一眼,也打开书看起来。

    “你好呀。”一个清清脆脆的女声从两人背后传来。陈颖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前倾,十分可爱地跟林鹿打招呼:“我是陈颖,欢迎你来到我们班!我们正准备去校园里逛逛,一起来怎么样啊?”

    林鹿犹豫着。可是陈颖不由分说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看着林鹿被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簇拥着走出去,云溪心里有一点儿动摇。她很想上前把没有感受过校园险恶的女生拉回来,让她离那些人远远的。但是又转念想,她们或许只是想让自己的小团体再添一人呢,应该不会太为难她的吧。再说,转校生又不是小孩子,自己应该能处理好。

    之后,云溪感觉坐得腿麻,想出去走走顺便去趟洗手间。

    不知为什么,刚刚那些女生和林鹿全都挤在小小的洗手间里。云溪正好奇她们在做什么,就听见其中一个女生尖声说道:

    “厕所最里面那个隔间好像有鬼哎!林鹿,帮我们去看一下嘛。”

    林鹿有点想拒绝。另一个女生接上,“你都敢一个人坐那么远的火车,肯定胆子很大吧。”

    这时候陈颖走上前,柔声说:“别怕,我送你到门口。”

    云溪目不斜视地走进去,心里感叹着什么乱七八糟的,然后抬眼一看,正好瞧到最里面那个隔间半掩的门上放着一盆水。

    旁边一个女生想拦云溪。“出去!”她大声说,好像这里是她家。云溪直接推开她,快步向前,在林鹿刚刚把手搭在门上时一把扯开了她。由于用力太大,两人连退好几步,一下子撞在其他隔间的门上。于是那个堪堪放住的盆掉了下来,震耳欲聋,水沫飞溅,打湿了周围几位同学的衣服。

    有些人气愤地叫嚷起来。林鹿看上去手足无措,似乎还想去拿拖把收拾一下残局。云溪直接带她离开了这里,把那些叽叽喳喳的叫唤都丢在后面。

    直到来到学校中心的小池塘旁边,云溪才发现林鹿一直没说过话。回头一看才发现,她竟然默默地哭了。云溪立刻慌乱起来,摸遍口袋找出一包用了一半的餐巾纸,递给她。

    “别哭了,”云溪安慰道,“她们对谁都这样,别放在心上。”

    林鹿拿着餐巾纸按按眼角,但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出来。云溪一向对自己安慰人的本领不太自信——她是心直口快的那类,把人骂哭倒很在行。她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拉着她的手陪她。

    过了好一会儿,林鹿抽抽鼻子,说:“好像要上课了。”

    云溪说:“是啊。那我们回教室?”

    林鹿点点头。两人一路无言,回到座位后也只是埋头学习,没有多讲一句话。(加云溪几句议论吧,之前那个莫名其妙觉得林鹿会被欺负的话可以放到这里来,还有,想和她做朋友,其实自己也很想有朋友)

    放学的时候林鹿先走了。云溪一向会在学校多留一会儿,她打开桌板找书,突然发现角落里有个小小的爱心形状的折纸,是那种可以打开的款式。正中间写着短短两句话:

    “谢谢”

    “可以和我做朋友吗^_^”

    署名林鹿。

    云溪突然心脏狂跳。她一下子把纸片扔回桌肚,想了想又把它拿出来,夹在语文书里放进书包,准备把它带回去收好。然后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热热的,看起来肯定超级红,于是深深地把头埋进书本里,还把自己长长的马尾辫拨到一边试图挡住。但是书上的物理公式一个都看不进去,过了好久,她才意识到自己在不自觉地傻笑。她摇摇头:“我这是怎么了嘛。”

    第二天刚到教室,云溪就看到一群人围在她和林鹿的座位旁。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陈颖那帮人。

    陈颖说:“对不起啊林鹿,那天我们真的只是想给你讲讲校园传说,那个水盆也不知道是谁放上去的。”

    林鹿沉默不语。

    陈颖又说:“你看我都道歉了。你会继续和我们玩的吧?”

    林鹿摇摇头,停了一会儿似乎在积攒勇气,说:“请你们让开吧,我要看书了。”

    陈颖还在说:“别跟云溪做朋友了,她这个人又凶又怪,和我们玩吧。”

    林鹿看起来快哭了。这时云溪从背后轻轻拍了下陈颖的肩膀:“怎么,在挑拨离间?”

    陈颖吓得一抖,看见是她,十分厌恶地瞪了一眼。

    云溪说:“奉劝你们赶紧从我朋友桌子边滚开,她还是要学习的,不像你们。”

    陈颖冷笑道:“朋友?你也不看看之前你那个‘朋友’是怎么对你的?你这样的人不可能有朋友,恶心!”

    旁边的几个女生也学样说“恶心!”,一边还发出呕吐的声音。陈颖倒是先转身走了,说着“不和这种人计较”,其他人也就散了。旁边围观的同学看到结束了,也知趣地移开了视线。

    云溪转身坐下,对林鹿道歉:“不好意思啊,你第一次到这个班里……”

    林鹿打断了她:“没关系。”

    云溪低下头,说话却并没有看她:“其实不是每个同学都这样。”

    林鹿没有说话。

    中午的时候,云溪拿着自己的书,准备换个地方呆着——她能猜到会有人来找自己麻烦,就算陈颖不屑于亲自做这种小气的事,她的跟班们也会替她做。

    她的候选地之一是实验楼的顶楼,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里有一整层的空教室。似乎以前是准备作为实验室的,但是如今那里的柜子空空如也,玻璃早已蒙上灰尘,实验桌胡乱地挤在房间一边,凳子一个叠一个堆在另外一边。有两个凳子放在最靠外面的桌子旁边,只有薄薄一层灰。那个是云溪上学期挑出来擦干净的,一个用来坐,一个放书包。

    云溪坐下开始看书,整个教室只有她下意识按动中性笔的咔哒声。今天选择的是历史,正当她沉浸在中世纪庄严压抑的气氛中时,突然听到门口有人走动的声响,立刻警觉抬头。

    林鹿站在门口,怯怯地打招呼:“你好。”

    “哦,你好。”云溪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回了一声之后,才吓了一跳似的,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林鹿红了脸:“偷偷跟在后面的。”

    云溪挑了挑眉,心想,这孩子跟踪技巧了得,说不定根本不需要自己保护。

    “有没有其他人跟来?”

    “没有。”

    云溪放心了,拍拍身旁的凳子——今天她刚好没带书包,招呼林鹿过来坐。林鹿坐下,摊开自己的书,是化学书。

    “是准备之后选化学吗?”

    “是的。”

    “那好呀,以后是要选理科专业?”

    林鹿长时间沉默不语。云溪尴尬地笑了笑,说:“就随便问问。”

    不知过了多久,林鹿闷闷地说:“现在还没想好,以后再回答你吧。”

    这倒也不用继续说了……云溪腹诽道。

    紧接着,林鹿又十分突然地说:“谢谢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她严肃地瞧着云溪。

    云溪感觉浑身不自在起来。“倒也不用这么严肃,我也很高兴与你做朋友,不用谢的。”

    林鹿又说:“虽然我不知道以前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不会背叛朋友的,我想跟你说这个。这是我的承诺。”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让云溪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好似一尊雕塑。林鹿仍然低头盯着桌子,手却在膝盖上捏得紧紧的。

    第一次有人跟云溪说做朋友,而且十分严肃地发誓永不背叛。她可是一直被大家排斥的存在——妈妈不要的孩子,她爸爸是个酒鬼别跟她玩,学习好长得好看了不起啊自命清高……而且“朋友”什么的,她也有过,只不过……

    “以前在澜城的时候,一直都有人喜欢我,说想跟我做朋友。”林鹿柔柔的声音钻入云溪沉思的头脑,“我也很高兴地答应了。后来我才发现,她们只是羡慕我爸妈在大城市工作。当她们发现我爸妈没法天天给我寄来新衣服新玩具,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之后,就慢慢不跟我玩了。”

    “今天中午我听到了很多闲言碎语,关于你的”,林鹿小心翼翼地说。

    云溪身子一僵。

    “但是我觉得没关系。”林鹿说,“评价一个人难道不该看她自己是什么样吗?我知道自己能看出来,尽管长辈们都说我还小,看人没有经验。可是他们给我推荐的朋友,一个个都是坏人。但是我觉得你是好人,云溪。”

    林鹿终于抬头,直视云溪的眼睛。云溪只觉得林鹿仿佛变了个人,她看上去那么文静害羞,竟然可以滔滔不绝讲这么多话,而且意外地很有自己的看法。

    云溪感到眼底热热的。她说:“谢谢。”

    林鹿微微笑了。原来她放松地笑起来竟是这么可爱。

    云溪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关于那个‘朋友’背叛的事,其实也不是多复杂。你也看到了陈颖她们在班里那样子,与之相对,男生那边有个郭继尧。刚进高一的时候,他们常常欺负一个瘦瘦小小的男生。就是我给那个男生出了气,但是他还是腆着脸去找他们玩,我提醒他,他却反过来和陈颖她们一起说我坏话。”云溪哼了一声,“说起来就让人火大,谁把这种人当朋友了。”

    林鹿眨眨眼睛,说:“你真是行侠仗义。”

    云溪笑了:“或许吧。虽然我一本武侠都没看过,竟然能直接理解精髓,哇我真是太厉害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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