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衿雪醒了。
但他有点不太想醒。
作为一个神的使者,或者可以称呼为被神选中,向世人吐露神谕的人,他姑且这样称呼自己,因为曾经信仰过他的人向他倾吐祈愿,而云衿雪也始终如一地庇佑着每一个人。
然而,曾经敬畏他,仰望他的信徒,从某天开始彻底改变了。
云衿雪万分困惑,疑虑不解,但也只是安详地注视着一切。
他无法做出任何的改变。
那些人渐渐滋生出一种陌生而复杂的恶意,用了许多种办法试图扼杀他。
他们将一捆捆干柴堆积在云衿雪脚下,火把被狠狠抛掷柴堆中,云衿雪就这样硬生生被烈火炙烤着。
他们还尝试过用沉重的石头用粗绳拴在他腿上,然后套了个麻袋丢进漆黑的湖水中。
还有一些更恶劣更加蛮狠的手段,血染得到处都是,那根本是寻常人无法接受炼狱般的场面。
但是,第二天,云衿雪会毫发无伤的出现在他的庙宇里,一如既往地穿着雍容华贵的祭祀长袍,矜贵地端坐在高台之上,头上佩戴着繁琐而精致的头簪,一颗颗流珠垂落下来,恰到好处地遮掩着他的眉目。
人们开始称呼他为邪神,说他是恶的化身,说他该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他们面目扭曲狰狞,眼中闪烁着无尽的仇恨。
后来或许是意识到到他是杀不死的存在,就把他钉在棺材里了。
七根。
足足有七根桃木钉。
云衿雪享受到了恶鬼才会拥有的殊荣,他彻底沉眠于此。
但是他还是苏醒过来了。
意识逐渐开始变得清晰,云衿雪能清晰感受着一切,比如那数根粗粝的木钉正无情地贯穿他的身体,头颅,胸口,四肢。
云衿雪安详地躺在棺材里,像一尊死去的雕像,周围黏稠的黑暗将他的一切都包裹,彻骨寒意像细密的银针。
他试图打开棺材板起身,但是迎接云衿雪的并不是那群企图杀死他的人类,而是一颗硕大的眼球。
门外不远处站着一个魇灵,它伸长了身子,探出一只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
云衿雪面无表情地把棺材板关上。
封印让他无法离开这里,但是云衿雪不想跟这种丑东西共处一室。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云衿雪就安静地躺着,忘却了时间,一切都似乎停滞了,直到一阵轰鸣声在他耳畔响起。
刺目的闪电狂舞,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席卷着整个天际。
云衿雪轻轻挪动着自己的手指,指尖流转着汹涌的寒意,他轻轻一挣脱,身上的桎梏瞬息间脱落。
没有任何封印,围绕在外面的结界也消失了,身上的法器也没有任何用处。
云衿雪彻底自由了。
他不需要再当什么神使,聆听神的指示,不用永世待在小小的庙宇中。
也不会再有人对着他喊打喊杀,扰他安宁。
云衿雪本是这样想的。
他伸出手,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沉吟片刻。
随即,他双腿微微发力,轻飘飘直起身来,被轻柔的风托起,像一片单薄的,悄然降临于人世间的新雪,身姿轻盈。
腐朽的气息扑鼻而来,夹杂着浓烈刺鼻的血腥,云衿雪轻轻低头垂目,视线默然落在瘫倒在地上的两个人。
地面上匍匐着的男人抬起头,与那些人一样,用看怪物的眼神凝视着他。
云衿雪直当稀松平常,眼皮都未眨一下,只是挪转了视线,注视着门外的魇灵。
魇灵原本缓慢扭曲挪动着得身躯猛然一僵,然后试图向后退缩,它的嘴巴,如果是那可以被称之为嘴巴的不规则豁口,正微微开合着,却又恐惧着什么,发出几声沉闷,呜咽的哀鸣。
“你要做什么……”杨晓大口喘着气,声音格外嘶哑,他虚掩着的手臂,试图遮挡着躺在他旁边的吕颖。
“当然是杀了那条看门犬。”
云衿雪漫不经心抬起一只手,修长苍白的指节卷了卷发梢。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杨晓喉咙发出沉闷的声音,他牙关紧咬使出全身解数,从俯卧的姿势缓缓起身。
他扬眼,又补充道“我的条件是……不论你是人是鬼,放我一条生路。”
云衿雪双眸瞪大,睫毛仿若蝶翼般颤抖,他颇为罕见得流露些许情感波动,但很快就恢常态,声音如霜雪般“我向来对人没有太大兴趣。”
随即,云衿雪颦蹙着眉,语气中洋溢些许不满“我哪里不像人了?”
杨晓“?”
杨晓“我们人类一般不会从棺材里爬出来。”
他擦了擦快要流进嘴巴里的鼻血,十分诚恳的回答。
云衿雪“或许有人只是不得已,被逼无奈,只能在棺材里睡觉呢。”
“虽然很奇怪。”杨晓表情里,透露着些许怜悯,“但也是够惨的……”
云衿雪歪了歪头,轻叹了一口气,他向杨晓伸出手,语气平缓,不带感情“你能替我解开它吗?”
“我可以救你们出去。”
柔软的光线在云衿雪皮肤上打下淡淡微波,令人目眩,他眸色很浅,看不清情绪。
云衿雪细瘦的手腕看起来病恹恹的,挂着一副莹白色几乎透明的细链,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如果不细看,只会认为只装饰品。
但这是一副镣铐。
链身闪烁着微光,看似纤细脆弱,实则无比坚韧,杨晓下意识伸出手去触碰,起初只是觉得冰凉,但一阵刺痛过后,手指上瞬间凝结出血珠。
“砍断它。”
云衿雪弯下腰,几缕长发顺着他的动作垂落。
杨晓却有点疑惑“我动手的话能砍断它?”
云衿雪勾了勾唇“你的刀看起来价值不菲,不是么。”
杨晓“确实,祖传的呢。”
“那就对了。”或许是错觉,云衿雪的声音里多了蛊惑的滋味,轻轻柔柔,“你可以做到的。”
杨晓抿了抿唇。
他并没有感受到对方的恶意,或许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跟着不人不鬼的东西合作了。
至少他不会再多几个胳膊变成蜘蛛精,跟他的章鱼哥学长一样,在医院里排排坐。
而且这位自称是人的艳鬼先生,似乎并没有受到危险物蛊惑的影响。
不过,杨晓迟疑了几秒,缓缓询问道“你到底是谁。”
“云衿雪,云是天上云,雪是人间雪,衿是青青子衿。”
杨晓手起刀落。
他倾尽全力,冰凌般的镣铐瞬息崩裂破碎。
云衿雪下意识挪动自己的手腕,锁链残片发出轻微清脆声响。
“很好。”
云衿雪浅金色的双眸格外莹亮,像鬼火在燃烧着“契约成立。”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眼前令人作呕的一坨血肉。
血肉似有似无传开虚空般的低语。
他扯下自己的几根头发。
柔软的长发瞬间在他掌心化作细腻修长的丝线,他拉长,有几滴血珠在顺着线滚落着。
云衿雪身形一闪,裹挟着冷冽的风,丝线犹如蛛网一般将魇灵全然包裹住。
几声闷响,血肉立刻炸成两半,它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瞬间瘪了下去。
原本勉强维持的人形轰然崩塌,云衿雪动作轻盈地躲开了,除了头发上沾染着些许血腥,其余部位一尘不染。
杨晓“啊?”
他瞪大眼,脸上露出震撼的表情“这就完事了?这种东西不是‘神’残留于人世间的产物吗——怎么,就这样变成一坨肉了?”
“这只不过是仗势欺人的丑东西罢了,不堪一击。”
云衿雪一边说着,沾染着血污的发丝瞬间化为一缕烟,他的长发只剩下掩盖着肩膀的长度。
“而且,这只是分身。”
“分身?”
“从老巢里跑出来的一部分罢了。”云衿雪漫不经心,冷哼道“胆小如鼠。”
“那这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担心我跑掉,但是也无法接近我——不过,结界是你们毁掉的?”
“嗯,她毁掉的,然后遭到反噬晕过去了。”
云衿雪瞥了瞥他身边的少女,十分贴心地开口道“如果不想死在这里,早点就医治吧。”
一个七窍流血昏迷不醒,另一个被精神污染身上多了好几个多余的部分,十分精彩的场面。
杨晓后知后觉“……对哦,不过,这东西就在这儿真的好吗?”
灵界回收瓶应该装不下的。
“你们的人不是已经来了吗?”
*
杨悦站在高楼天台边缘,狂风呼啸席卷而过。
她穿着厚重的工作服,硬挺的面料在风中纹丝不动,头发在风中肆意舞动,拂过她冷峻面容。
“所以,就因为这种愚蠢的原因,灵界就让他们两个新人进到这个破地方?”杨悦冷笑着,“就因为‘先知’的几条语焉不详的预言,让两个小孩儿去送死。”
“嗯,或许吧。”电话另一端,身处一间略显昏暗的办公室里,男人开口回应道,屏幕昏冷的光投映在他冷峻的面孔上。
他另一只手拿着筷子,轻轻搅动着手里的泡面,声音低沉又寡淡“不过劝你冷静,她听得见。”
“杨晓是我亲弟弟,你叫我怎么冷静?——陈禹初,你可真冷血。”
“我只是按上级的命令行事,他被‘先知’预言选中,我们也没办法。”陈禹初眸色漆黑,没有光泽,只有透露着捉摸不透的流影。
“你们高层养着这种东西——”杨悦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还是克制住自己,她一手握拳,指尖狠狠攥进肉里,狠狠咬牙,“算了,你们总会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的。”
“很期待这样的一天,不过,希望比我的猝死来得更早一点。”陈禹初十分潇洒坦荡地回应,毕竟他已经三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
“算了,跟你说也没什么用,你也只是奉命行事。”杨悦稍稍冷静了些,叹了口气,掏出烟盒点了根烟。
烟在她指缝中点亮一丝猩红。
“抱歉,我无法抗命。”
陈禹初的屏幕散发着幽幽冷光,照在他俊秀的面容之上,电脑屏幕猛然间变得更亮,刺目的红瞬间充斥着整个房间。
屏幕上,红色的字体以一种扭曲,凌乱的方式逐渐浮现,像是随笔的涂鸦。
有什么在悄然蠕动着,发出轻微的“簌簌” 声。
【祂来了】
【祂来了】
【%@#&¥!@#¥%……&()——+{}:】
字符疯狂闪烁,跳动,毫无逻辑地在屏幕上堆叠,翻滚。
陈禹初疲倦地瘫坐在办公椅上,看起来更加无精打采了,他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屏幕,随即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先知’又开始发疯了,我要去找她一下。”
“什么?”杨悦颦蹙着眉,她掐掉了烟,却发现对方早已挂断了电话。
她瞬间唤醒了身上的传呼机,语速很快“你们几个小队全部都跟我来。”
“队长,出什么事了吗?”
“先等等,我好像看到他们了。”
杨悦皱着眉,郑重地将自己的头盔面罩带上,颇为警戒地注视着他们。
杨晓向她挥了挥双手,只不过是用背上的那双手。
“姐!我们任务完成了——”
他旁边的吕颖用木棍勉强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面色苍白。
云衿雪迈着轻盈的步伐,视线在周围流转。
只是轻轻“砰”的一声,云衿雪脚边的溅起一小撮尘土。
周围被惊扰的枯草微微晃动几下。
杨悦右手稳稳握着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直直指向神色平淡的云衿雪。
她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云衿雪颇为好奇地注视着她的动作。
她跟那些人一样,也想杀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