昷兆深听见“啪嗒”一声,是昷兆泂把笔撂在了桌子上。
十皇弟的脾气不太好。
他一边迈步走去,一边回头看了一眼江浥尘。
丛容走过来,轻轻用胳膊肘推了推还在愣着的江浥尘:“你方才说什么呢?”
江浥尘慢慢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来,他先是指了指撂笔的那位:“……他是?”
“十殿下。”
“那旁边的……?”
“九殿下。”
九殿下……是九皇子,居然是他?他便是九皇子?
江浥尘虽然与眼前这副面孔只有过一面之缘,但他绝不会记错。哪怕已时隔一年……
丛容又用胳膊捣了捣自己,江浥尘回过神来,见九殿下与十殿下都来到了自己面前。
或许是见江浥尘还在发愣,丛容抱拳躬身,再次行了礼:“九殿下、十殿下金安。”
江浥尘有样学样:“臣江浥尘见过九殿下、十殿下,方才失礼,还请二位殿下恕罪。”
“深哥儿的表字也不是谁都能称的。”话音稚嫩,话语带刺。
江浥尘微微抬起脸,只见:
十殿下站在九殿下旁,略矮半头。略显凌乱的袖口襟前与眉眼鼻头旁都有几道浅浅的墨印子,边儿高边儿低的眉毛下,秀气的目光直直地冲着自己。
江浥尘有些不知所措。
他看向丛容,丛容的表情无奈,像是喝了两大勺炖了好几个时辰的苦药。
他转回头来,刚想开口,只见九殿下走了过来,双手扶起自己。而十殿下已回到书桌前,继续舞弄笔墨。
昷兆深对丛容小声说:“你,留在这陪着你家殿下罢,我同他出去了。”
随后便轻轻扯着江浥尘的袖子出了门。刚出了殿,远处几个下人便要围过来。昷兆深抬手挥了挥,他们便又到所外去了。
二人站在庭院里,身侧的江浥尘缓缓吸满一口气,又吐了出来,昷兆深觉得有趣:“不用怕,兆泂写字时候脾气臭。”
江浥尘转过头盯着昷兆深,好似有些不解。
昷兆深抬手指一指殿内:“就是十殿下。”
“哦,”江浥尘点了点头,随后微微后撤身,再次施礼,“殿下……”
“停!”昷兆深再次伸手扶起江浥尘,打断施礼,“可算有同龄的玩伴,就勿要一口一个殿下了,这宫里的人成天见了我们就是殿下长殿下短的,腻味得不得了。”
说罢,昷兆深左右看看,稍微踮起脚,凑到江浥尘耳边耳语:“我就是启泓。”
不解的表情再次出现在江浥尘脸上。
“启泓是表字,母后替我起的,除了母后、兆泂和你之外再无他人知晓,”昷兆深挠挠脑袋,“不过丛容方才也许听见了。“
江浥尘也挠了挠头。
“我的名字是兆深,”昷兆深捞过江浥尘的一只手,在手心上写写画画,“京兆的兆,庭院深深的深。你是浥尘,对吗?”
江浥尘点点头:“嗯。”随后把手一翻,在昷兆深的手心里写自己的名字。
两个小孩儿玩字谜开始玩得乐呵起来,随后昷兆深拉着江浥尘进了自己的屋中,东寻西找,翻出来许多小玩意儿,一下午江浥尘下巴颏都叫惊掉了几十回。
江浥尘还在一堆杂什里发现了一小尊活灵活现的泥塑仕女人偶,栩栩如生,头上的金饰更是十分精美。
连那金发饰上的珠石都捏得逼真,粒粒分明,倒真像是嵌进去的,巧夺天工!再上了釉料,更是真真儿的!
有几颗珠石掉了色,露出的也不是陶泥的裸色,而是发饰基座的金色釉料。
江浥尘见了,随口感叹一声,只觉得层层釉料上得真叫人服气。
昷兆深说那不是掉色,珠石都是真的,“掉色”处的珠石被他幼时抠掉了,那脖颈处戴的小玉牌牌也是。后来他自己只发现玉牌不见了,闹得厉害,便只得寻了宫外工匠花了十数天又给嵌了一块。
江浥尘闻言默默地将人偶放了回去。
“你喜欢吗,喜欢便拿着吧,”昷兆深双手藏在背后走了过来,“来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拿出了一本小书,从外面看不出什么。随便翻了翻几页,江浥尘认出了是《白蛇》的连环画本。
昷兆深难掩激动:“刚刚那样的人偶,我拿了两个给淇哥儿,才从他那换来这么个宝贝。”
江浥尘微微瞪大眼睛:“两个?就这本《白蛇》?”
那就是本再普通不过的画本,和自己在家乡街头能买到的并无差别,顶多纸张细腻、画风精致些。
“是吧是吧,值吧……”昷兆深一抬眼瞥见江公子的脸色,“值……吗,宫里面可找不到这样的宝贝呢……”
江浥尘转身小心翼翼地拿来那人偶,指了指那上面的珠石缺处:“你不说,我倒寻思着这是你抠了这些换来的呢。”
昷兆深微微张开嘴,眨了眨眼。
江浥尘心想,饶是这样你也亏了,但嘴上没这么说:“算了,当我没说罢,你……从谁那换来的?”
“我四皇兄,他大我十余岁,早成婚封府了,前年他想要我这人偶给府上新添的小世子,这人偶本是一套的,有七八个,他便说用这画本同我换。”昷兆深翻来覆去地仔细看那画本。
“他诓我!”昷兆深下了定论。
这回轮到江浥尘兜不住笑了,他觉得放开了些,不再那么拘着。
进宫不到一天,陌生的土地,陌生的人。
高低楼阁,宽窄宫墙,行色匆匆的大人们在这里都有自己的事要忙,连堂兄都急着去述职,午后将自己匆匆送到奉祥所后便离开了;直到听张公公说宫中还有许多伴读书童,自己只以为这宫中没有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素未谋面的九殿下也不知是否好相处。
但现下看来,九殿下脾气好得很。
嗯……至少比十殿下好多了。
小江公子一想到丛容要整日伴在十殿下身侧,轻微哆嗦了一下,甩了甩脑袋。
屋门被叩响,有人隔着门低声喊话:“殿下,该添灯了。”
二人这才注意到屋内已经有些暗了,昷兆深回道:“你们把灯放在门口,我自己来弄。”说完好似又想起了什么:“等等,先别走!”
随后昷兆深“噔噔噔”地小跑到门外,不知道同那人说了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进屋时还提着两篮烛灯:“来,添过灯吗?”
江浥尘看着那一根根蜡烛,这倒还真没有过。
不过倒也不用怎么学,很简单,说是添灯,其实便是换蜡烛。
“等下你别回东五所了,留在这儿吃吧。”
江浥尘听了,心想着用不用知会丛容一声。刚想开口,昷兆深便继续说:“兆泂那儿我也打了招呼,从前你没来的时候,我俩经常把丛容和……嗯经常留他一起用晚膳。”
江浥尘点头说“好啊好啊”,这话里刻意漏了什么过去,但他并未追问。
这一顿饭,江浥尘觉得十分新奇:各色的菜品色香味俱全,算算日子快到清明了,便还摆上了些青团糕点;只知宫中规矩多,本以为同小殿下用膳也是如此,可甚至比在家中还自在了不少——屋内连一个大人都没有,只他们二人,下人摆弄打点好后,昷兆深便挥着手将人都打发了出去。
不过,倒是亲眼看了尝膳这道工序。先前听堂兄说过,宫中主子用膳前都要有人用银针试毒,亲自尝膳,而后方可供享用。如今亲眼看他们从餐盒中取出饭菜,一道道尝过,倒还真令人担心会吃出些什么来。
膳后,两位伴读公子别过二位殿下,穿过未浓的夜色,回到了东五所头所,一路上还有一位护卫在身后随行,高大的身形令江浥尘在黑夜中安心不少。
这人瞅着眼熟,江浥尘心说,或许是先前见过。
进了院门后,那名护卫便告辞了。二人见此,同时开口:
“浥尘怎么知道……”
“丛容兄是自小……”
所内有一位太监在轮值,听见动静后迎了上来:“二位公子回来了。”
二人见状,便也收回了各自的后半句话。丛容与太监客套了两句,太监留下一句“有事便去角落的屋子唤奴婢”后便回了屋。
两位小公子打量着时候还早,便一同去了江浥尘屋中一坐。
这屋子收拾好了之后,江浥尘也还是头一次踏入。相比二位殿下的居所来看,大小见方相差无几,摆设布置简朴,没有那么豪华,只是简单的衣食就寝之处。
丛容就近坐在床边的一把木椅上,。
江浥尘脱去外衣,坐在床铺上,想了想,问道:“丛容兄,你跟在十殿下身边多长时间了?”
“好久了,我四五岁便来宫内了。”
“为何那么早便……?”
“皇子殿下们开蒙得更早,年岁相仿的伴读自然也要早入宫,同殿下们一起。”
江浥尘想不通,那自己为何又是十余岁才入宫的?再加之方才九殿下,嗯……也就是启泓,话语间似乎提及从前的某些事。
丛容沉默地看着江浥尘,似乎在犹豫着什么。须臾,他起身,坐过来床沿上,附在江浥尘耳边说:“我悄悄告诉你,你别同别人说。
“九殿下本来也是自小便有伴读,但之前那伴读家中似乎出了什么大变故,皇上与皇后殿下好像还为此争论许久,但最终还是把那伴读打发出宫了。”
江浥尘有些吃惊,转头问道:“什么变故?”
丛容摇摇头,离远些,片刻后也只说:“懿妃娘娘叮嘱过宫中要少打听,十殿下和我也从来不去问,但眼瞅着九殿下那段时间也不说话了。
“也是,自小长大的玩伴一觉醒来便不见踪影了,谁又能好过了?”
江浥尘一动不动。
从容见了,便转移话题:“哎,浥尘,下午十殿下说九殿下的表字,是怎么一回事?”
“啊。”江浥尘抬起脸来笑了笑,直觉令他决定暂时先不说出真相。
“一个月前蒙圣上召见进宫,堂兄带我去见皇后殿下,当时我听得殿下同宫女提起,”江浥尘张口便来,“啊呀呀,这真是坏了规矩啊!也多亏了十殿下说教。”
丛容吃了一惊,随后也笑了:“那真是……哈哈哈……”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得,最后聊到明日要同殿下们一起去上书房后,一致决定还是早些休息好。
丛容走后,江浥尘收拾收拾,熄了灯,觉得有些冷,便把支开一条缝的窗子关上了,然后上了床。
裹好被子后,江小公子闭上了眼,在梦中拉开了一年前的回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