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
远处青峰叠嶂，近处藤萝如织，树上坠满野果，红橙黄绿，散发出诱人的果香。
寸心赤着脚，提裙踏入清凉的水中，这溪水裹着山光，映着碧空白云，淙淙拂过她白皙的脚踝，流过丰茂的水草与巨大的卵石，在撞击中叮咚流淌，如敲玉磬。
寸心弯腰捡拾着水里那些被打磨得圆润润的彩石，她小心翼翼地在水流中淘洗干净其上粘带的青泥，随后才放入腰间的荷包中。
“阿玉，你瞧这枚石头！”她突然举起一枚盈白如玉、温润有光的石头回身唤道。
润玉唇角含笑，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的视线一道道缠绕在龙女身上，此时闻得龙女呼唤，便温雅地点点头，“溪水养成的温润，自是与众不同。”
寸心得了满意回应，便继续低头寻石，偶有水珠被她的动作惊溅上来，落在润玉的衣摆上，洇开一小片深暗的湿痕，他却浑然不觉，只眼底浸满了如同落霞般柔和的眷恋。
“唉，”突然，寸心却叹了一口气，她蹲下身去，孩子气地随手抓起几块毫不起眼的灰褐卵石，“噗通噗通”，接连丢向溪水中央。
水花猛地炸开，颗颗圆润的水珠四散飞溅。水声之后，又是一声轻微的叹息从龙女唇畔逸出，带着一点意兴阑珊。
“咱们都走了好半晌了，这路也不短，怎么算来只零星瞧见几只树影里蹿过的小猴。”她侧过头，明亮的眼眸望向润玉，“阿玉，你说的那位惊天动地的孙大英雄，究竟藏哪儿去了嘛？”
润玉唇边笑意清浅，像春日的花瓣落在湖面。他没有即刻回答她的疑问，而是走到她身旁，撩起自己锦袍的下摆，自然地在她身旁蹲下，从广袖中抽出一方素色锦帕，执起寸心那只沾了几抹湿润细泥的手，轻轻擦拭，动作间满是缱绻。
水流声淙淙，衬着他温润悠长的嗓音。
“莫急，”润玉轻声道。
“寻人也好，寻宝也罢，这世间万物，见与不见，皆有缘法定数。得见，是天道安排的一场福缘；若注定见不到，也莫要强求。”
他擦拭完，却并未放下寸心的手，反而将其轻轻拢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里，“况且，单单是为了眼前这一幕天地造化的灵山秀水，此一行，难道算不上值得吗。”
润玉眼中沁着深邃的宁静，如同静水流深，无声无息浸润开寸心心底那一抹轻浅的焦灼。
“倒也是……”寸心眨了眨眼睛，低语点头。
见寸心暂且失了寻石的兴趣，润玉便拉着她起身，为她穿上鞋袜后，见龙女面上仍有几丝若隐若现的情绪，他便自然而然伸出手臂，轻轻将寸心带进自己怀中。
他微微侧脸，劝哄的声音带着暖意拂过寸心耳畔，移开龙女的遗憾。
“寸心，若咱们能‘巧遇’那位‘猴友’，可要切记，莫要道破天机。”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那还只是一位初入尘寰的小石猴，倘若未有经历，便早早知晓太多未来劫波，对此时的他而言，绝非助益。”
寸心闻言立刻仰起脸来，脸上残存的那一点点意兴阑珊瞬间被郑重取代，“知道了阿玉！你放心，我绝对不说！半个字都不会漏！”她一边保证，一边还下意识地抿了抿娇艳的唇瓣。
看着她这般信誓旦旦又带点可爱的模样，润玉被勾的眸色深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唇边扬起一个温柔宠溺的弧度，而后轻轻颔首。林间微风吹过，两人目光相交，无声的信任在和煦的阳光里流淌。
寸心重又兴致勃勃地投身溪水美石的搜寻之中，而润玉如一道沉静的暗影紧随其后。然而他的目光虽停留在她身上，思绪却悄然穿云破雾，回溯到了漫长而孤寂的光阴深处。
那是万年岁月如寒冰般寂冷的曾经，他一人守着他的星辰，观着他的命轨，日日披星戴月，夜出晨归，漫长的时间里，偶然得一魇兽作伴，竟也如获至宝。
后来每逢介绍自己，他便索性以“一个放鹿的散仙”自称，将那份被整个天庭都遗忘轻贱的深重寂寥，一并藏进这个云淡风轻的身份里。
无人知晓，在那些无边寂冷的长夜里，他曾一遍遍遥想过那震天动地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当年，他亦不过是被一张轻飘飘的薄纸所封，是拘于天庭一角无人抬眼过问的“弼马温”。
每思及此，一种奇异的慰藉便会在心底隐隐生起：既然昔日的小小弼马温能一朝掀翻凌霄殿，那自己又为何不能从这无人识荆的泥泞里站起身来？这念头如荒野里摇曳的不熄星火，微渺而执着，伴他熬过无数清冷的月升月落，守住那一腔不甘沉寂的心魂，将万年里的苦闷孤愤，一点点锤炼成心底最坚实的力量。
所以，对于齐天大圣，他怎么可能不崇敬。
山风忽然改了韵律，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又一阵鼎沸喧嚣的猿啼猴啸，像无数破碎又热烈的浪潮，将润玉从缥缈的沉思中骤然拍醒。寸心也已收住了寻石的动作，两人目光在空中倏忽交汇，都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异色：找到了？
无需言语催促，二人默契顿生。润玉与寸心足下生风，循着那愈发清晰的声响疾步而去。
穿出最后几丛繁密交错的古老灌木，眼前豁然开朗。
那飞瀑简直鬼斧神工！但见：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冷气分青嶂，余流润翠微。潺湲名瀑布，真似挂帘帷。【引自《西游记》原文】
就在那恢弘瀑布之前，一块平坦开阔的山石之上，成百上千只毛色各异、灵动机巧的猴儿们挤挤挨挨，如乌云涌动，它们指指点点，抓耳挠腮，跳脚喧嚷，叽叽喳喳的声音汇成一片嘈杂的风暴：
“好大的水！好大的水！从未见过！”
“好水！好水！这水流怕是从地底一直连到东洋大海里呢！”
润玉屏息，他不愿惊扰这份山野的生趣，便拉住寸心，避身于一株遮天蔽日的千年古榕后。前方猴群喧嚣如沸鼎之水，透过几片巨大的叶片间隙，寸心水亮的大眼睛紧紧盯着猴群的动静。
突然，一个尖利带笑的声音穿透众猴的喧哗，刺破了瀑布的巨响，瞬间成了聚焦的中心。
“哪一个有本事的，敢钻进这水帘子里头去，寻个源头根底，再好端端地出来，我等必然服服帖帖，心甘情愿拜他为王！”
这话像一颗投入沸水的石子，猴群霎那间如同炸开了锅，百口争鸣，你推我搡，猴子们互相怂恿又互相退避着。
“有理有理！快钻！有本事就去钻！出来便奉你为王！”
“谁进去？谁进去？敢闯的便是我等大王！”
不过几个瞬息的光景，群猴杂闹中，一点金光猛地灼亮了润玉的视线——那是一只小石猴，通体金毫映日生辉，眼中跳动着睥睨天下的火焰！他毫不犹豫，纵身猛地向上一跃，如一枚金丸般凌空而起，脆生生、响亮亮地应声长啸——
“俺进去！俺进去！”
树影后，润玉与寸心精神陡然为之一振！那石猴一跃而出的瞬间，两人眼前仿佛被一道穿越亘古的闪电骤然照亮。
是他！齐天大圣孙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