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

    河晏十年,晓洲正当春三月,莺啼燕语。

    繁春之景绵延三万里,絮花落了人满肩。

    *

    朱庄长年万物不生,与世隔绝。所以知晓此地的人提起时,都只道是个恶村,鲜有人至,随即欲言又止。

    低檐下,宁桃从房屋拐角处探出头,怯生生地望着五步外的少女。

    于因见着这幕只觉得好笑。

    她蹲了下来,和宁桃平视,柔声开口:“怎的这般怕我,我又不会吃人。”

    她思索片刻,掌心一翻,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三颗松子糖,静静置于掌心。

    许是她周身气质太过柔和,亦或是松子糖的吸引,宁桃踌躇片刻,便往前迈了几步。

    接过糖后,她小声应了谢,一言不发地吃了起来。

    雪色衣衫的少女将她整个抱起,抚了抚小姑娘的乌发,柔声哄着:“宁姨让我来叫你吃饭。下次别这么贪玩,差点找不到你。”

    *

    于因是五天前醒的。

    在一个棺材里。

    入眼是一片空茫,狭小逼仄的环境沉闷不已。

    她试着伸手推了推头顶的板,然后成功被惹恼了。

    巨响从荒地传来,引得周围居民纷纷过来查看情况。

    只见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蹙着眉,掸着裙摆处的灰尘。

    旁边是一个一丈深的坑……

    和碧色的棺材??

    那棺材看不出材质,只是通身流转着华光。

    随着于因强行破棺而出,那华光也逐渐暗淡。

    来凑热闹的村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僵持了好一会,才有一位老翁拄着杖走上前,面色和善:“不知小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于因将衣袍仔细端详一番,确定没有污处后才开口:“不知。”

    那老翁似是没料到这个答案,他刻意未提那口棺材,于是又面色僵硬了一会,试着换了个问法:“那姑娘,可是走错了道?”

    毕竟朱庄已经几十年没有人主动前来了。

    而身前人沉默半晌,又冒出一句:“不知。”

    这真不是她撒谎,她大梦初醒,只觉得头痛欲裂,甚至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老翁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于因强忍着浑身疼痛,轻声开口:“此处可有客栈?我想歇会。”

    村民一听这话,心中对于多年再来客的喜悦瞬间大于惊惶,见她只是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即刻就有人上前招呼:“孩子,我们这没客栈。但是我家还空着间房,晚上冷,你先跟姨回家,明日再说吧。”

    于因转眸望去。

    说话的是位约莫四十几岁的大娘,眉心有一点朱红的痣,看着使人觉着没由来的亲切。

    她应了好,众人便一哄散了。

    那位大娘便是宁桃的母亲,宁夭。

    宁桃幼年,父母上山采药,被魔修挖心剖骨。

    往后,宁夭将她领了回来,改随她姓。

    于因在这住了一日时,便深觉这处的诡异。

    占着天时地利的方位,本该灵气充裕,却诡异的稀薄,像被人逆转了阵局。

    她试过寻找破局所在,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苏醒的地方。

    五日的休养,头痛渐渐缓轻。

    但她仅仅记起了自己的姓名,其余的记忆仍然一片模糊。

    如今,望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她温声开口:“姨,这里为何人迹罕至,草木不生?”

    宁夭夹了勺菜到宁桃碗里,似是思索了会措辞:“村里有的老者说,八十年前,这里本是个宝地。”

    漫山的杜鹃,磅礴盛大。

    “后来,有位仙人来到这。大概就是落在荒地那里,她在那枯坐了三天。第四天时,村里忽然起了很浓重的雾,三步外就看不清人形,所以大家一早上都未出门。后来有人说听见了鸟鸣,辨不出品种,只觉得悲切。没多久后,雾就散了。”

    “此后八十年,方圆百里荒凉一片。”

    于因怔愣了很久,久到手中的米饭逐渐失了温度。

    半晌,她轻轻点了点头,再次开口:“姨,我可能过两天就要走了。”

    她脑海中依然一片混沌,但是心底总有声音告诉她,她必须搞清楚事件始末。

    宁夭应了好,又开始絮絮叨叨,让于因带上几双她前几天才纳好的鞋。

    第六日,于因趁着村上人都去喝村长孙子的百日酒,搁了一两银子在宁夭屋里。

    转而又去了一趟荒地,挥挥袖将那口棺材纳于识箧中,出了村。

    她本就无意多么郑重的告别。

    于她而言,无情无怨、无牵无挂才最好。

    *

    出了朱庄百余里,方才能感受到天地万物之气。

    于因在附近的一家客栈歇下。

    店里坐着三三两两的人,多是匆匆赶路之时,路过这地的商人。

    她并未多注意他们,踏上二楼后,直奔廊尾那间房。

    合上门,于因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这是她从棺中带出来的,通身银白,混着淡淡的松雪香,尾端坠着一只木质的蝴蝶。

    她能从其中感受到一种与她很深的牵连。

    于因紧紧攥着,旋即迈步向榻边,闭着眼,试着吸纳周围的灵气。

    放空识海后,原先虚无的灵气化为淡金色的缈雾。

    它们像是天生对于因有感应般,丝丝缕缕,轻柔不已的进入体内。

    再次睁眼时,夜已过五更。

    于因本来还在犹豫是否需要沐浴一下,便闻到楼下传来了极淡的血腥气。

    随即,有脚步声落于她的房门前。

    霎时间,房内原先飘摇的烛火彻底熄灭,于因展开折扇,横于身前,凌霜混着杀意猛然轰出。

    房门坍塌,门外之人闷哼一声,半跪于地,呕出口血来。

    他似是惊恐万分,身体颤抖着:“尊……尊上。”

    于因迈开的步子一顿,眸中似是盛了一片冰雪,傲然清冷:“尊上?”

    她打量了眼前人片刻:“你是魔域中人?”

    那人咽下了喉间一口血,应着:“是,是的。您还在时……我还只是一届小魔,所以您不认得我。”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还在”这个词含义颇多,止了须臾话头,见于因没什么反应才敢继续说。

    雪衣少女仍维持着刚才停步的样子,握着扇子的手垂于身侧。

    她就这么默了很久,天边隐隐泛起鱼肚白时,才像骤然回神般看向那位黑袍人。

    身前的青年本就受了重伤,未得于因命令也不敢抬头,此刻只觉得眼前模糊。

    于因再次开口,语调带着难以接近的冷意:“你是凭何认出我的?”

    黑袍青年愣了愣:“……因为未歇。您的折扇挥出时,所带的寒冰,属下绝对不会认错。”

    停了会,黑袍人继续补充:“您当初用这把扇,以一己之力连战魔域十四位长老时,我便在台下。后来您销声匿迹,长老们都试过召回您的武器,妄图炼化后占为己有,都失败了。”

    于因反复琢磨着“未歇”这个名字,天光大亮之时,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头垂得更低,强撑着回复:“属下魏兆。”

    少女轻轻笑了一声,挥手召出那口棺材,走上前挑起了魏兆的脸:“你可知这是何物?”

    魏兆被她这一笑晃了眼,心道:“难怪当初这么多人觊觎尊上,赴汤蹈火为博她一笑。”

    于因生得一双桃花眼,映着窗外暖黄的天色,水光如溶于眸。

    魏兆不敢多看,匆匆转头,凝目对着那口棺材沉思良久,才道:“属下也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约莫是口棺材,但是看不出是何所制。”

    顿了片刻,他像是又想起什么,急急补充:“这个花纹,八十年前,您失踪时,在魔域出现过。当时有长老说,这是西王母的象征。”

    八十年前,又是一个八十年前。

    刚醒时,她夜夜都会梦见一处缥缈的地方,云雾缭绕,似在虚空。

    有人一声一声,不厌其烦地唤她“应书”。声音轻柔,似携着春水桃花,无尽缠绵。

    唤了一阵后,又响起阵阵哀嚎,怨气滔天,声声泣血。

    她本想着,熬几天便好。

    直至本来虚弱的身体愈发憔悴,那梦里的缈雾终于有了变化,凝聚成少女身形。

    那少女无面无容,于因却觉得,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留了很久。

    于因醒前,听到了一声叹息。然后那团雾忽地朝着她的方向散开。

    像是一个拥抱,带着血腥气,却让她觉得心安。

    现在想来,那几日梦中估计便是昆仑山,西王母故居。

    只是那少女究竟是谁?

    眼前的黑袍人身影摇晃,呼吸都变得微弱。

    于因将棺材收了起来,瞥了魏兆一眼。

    只一刹那,黑色人影便歪倾倒地。

    见血封喉。

    于因拭去扇沿的血珠,看着溅上血污的裙摆,面露嫌恶之色。

    她还没有傻到凭这人一面之词就觉得自己真是所谓的尊上。单是她这一身灵力,也不像是会堕落到魔域的人。

    临走时,她望着一片血红的厅堂,又想起昨晚来时,暖黄的灯光和满室的饭菜香。

    于因默了片刻,敛去眸中情绪,不知从哪召来了数块白麻布。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白布便悉数盖于店小二和几位商人身上。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多么仁慈的人,只能说有人性。

    这是自她醒来后,第一次见到生离死别。鬼使神差地,她向前伸了伸手。

    握住了一片春风。

    披着春光的少女垂下首,微微动唇,声似呢喃:“一路走好。”

    愿下一个春,人间再无祸乱,太平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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