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车,从幼儿园队伍里挤出来的周书气喘吁吁蹲在马路中间想。妈妈今天没在往常的地方接她,于是她一路跑到了幼儿园外的马路上。
正值冬日,人大多裹得厚厚的,她认不出来。
妈妈在哪呢?
身后的车已经摁响了喇叭声。刮大风的雨夜里司机根本看不清路中间站着一个小孩,更别提她还没车前盖高。
怎么办?周书完全愣住,她一到暗的地方就看不清,此刻那辆车正沿着拥挤的车队慢慢向她推来。
那一晚,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发现,树杈高处一只巨大的乌鸦睁开了眼睛。
被那个哥哥拉到路边时周书还在发晕,车灯直射了她的眼睛,她现在看东西晕晕乎乎,全都是光斑,什么也看不清。只记得自己被车灯照得找不清方向,一只冰凉的手把她带到了路边,然后自己就看见了这个穿着黑袍子的怪人。
好奇怪,他很年轻,穿的衣服是电视里古代人的衣服,宽宽大大,好奇怪。
但是……
他长得好看,审美初具雏形的周书小朋友想,像一个白白的瓷娃娃裹在黑色纱巾里,眼睛好大,头发好长,好漂亮的小哥哥。他似乎察觉了周书的视线,手轻轻一挥,身上宽袍大袖瞬间变成了时髦的冲锋衣配墨镜,同路上的行人一模一样。没有人发现他,路上的人似乎都对这个古怪而英俊的青年和他的法术视若无睹,偶尔看向这里的目光也是望向小小的周书。
周书越发好奇了。
“羽毛。”她口齿清晰,指着他光洁的小臂,那里什么也没有。
忘记小孩子的天眼没被屏蔽了,年轻人一惊,这孩子多大?三岁,四岁,按理说不应该这样。天眼并不像凡人以为的那样只有少数人才有,相反,人人在一出生时心里都藏着一只天眼,那是他们的记号。只是天眼并不适合人类留在凡间使用,普通孩子学会说话后那只眼睛就该消失了,她的居然还在。
他好看的脸没有一丝笑容,冷若冰霜的眼睛盯着周书,心里泛起一丝后悔,自己不该多管闲事,这个女孩一看就带着特殊的体质,不知道是业力遗传还是八字太阴。
掺入因果没什么好下场,尤其小孩是最难搞的。
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在树上已经看了很久周书,这小孩没人接,先把她送回去再说。他皱起眉,索性握住周书胳膊,点点她脉搏,同步小孩稚嫩的心跳。她应该记得自己住在哪,他可以直接把她送回去。
“你家住哪?”
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让周书吓了一跳,她抬头看着青年,反复斟酌之下决定他不是坏人。
青年感受到孩童高速紧张的心跳放缓下来。
请给我你的记忆。青年对她的心脏默念,他感觉到小姑娘的呼吸开始平缓,她的天眼睁开了。
扑通扑通,红扑扑的新生的、有力的心脏开始在他胸腔内跳动,孩童的记忆像大水一般涌进他视野——挨着夜市的居民楼,一排挂着红灯笼的路灯,城市的各个区域在他脑中飞速闪过,好在这附近他早就熟得不能再熟。
他闭上眼睛,风又变大了,行人惊叫起来,寒风如同刀刃一般掀掉了路灯上挂的彩旗。
陈旧街道上昏暗的老楼……
找到了,他睁开墨镜后一双凌厉的凤眼。
南城。
“拉住我的手。”
黑夜里,青年抱起周书,在城市最上空的黑色乌云中飞速穿行,精准地降落在老楼空无一人的入口。
“周书!”
年轻的妇人在人群中大声呼喊,沉默一两秒后,她停下来。
她确信自己听见了女儿的声音,那是女儿在笑。只是,那声音不是在这里,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似乎是……家里。
该怎么办?
青年抱着臂看着攥着羽毛咯咯笑的周书,一个头两个大。他本想把她送回家消除记忆就离开,谁知这小孩胆子出奇的大,一点也不害怕,居然还拔了自己一根飞羽!
羽毛掉了其实不是大事,他叹了口气,但那是自己新换的飞羽,所有的法力都在那上面,没有法器的时候只能靠它。那小姑娘力气出奇大,一把薅掉了自己半截的灵力。这么一拔,他这个冬天是别想安安稳稳飞了。
罢了,还会再长,灵力修一修也能回来。他摁住动来动去的小孩,准备给她施法,抹去自己的痕迹。
她绝对不能记住自己。
只要一下就好,他深吸一口气。
“周书!”
完了。青年绝望地闭上眼,根本来不及施法。
“妈妈!”小孩听见了妈妈的声音,攥着羽毛就跑了出去。
“今天风好大,”年轻的妇人急得快哭了,“你是怎么回来的?”
小周书挥挥手里的羽毛,妈妈有些疑惑地四处张望,却根本没看见角落里有一个人。墙角穿黑色冲锋衣的男人早已变回了原先古人装束,他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出声。周书点点头,跟着妈妈回去了。
角落里的男人这才解除了隐形,显出真身走到灯下来。
飞羽链接法力,她手里握着自己新生的法力。所以无论自己怎样隐身,她都能看见自己。
年轻的风神经历过许多次绝望,然而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荒唐。
不,他也算不上年轻了,他深深叹一口气。即使自己的外貌是个年轻人,但这依旧不能抵抗自己内心的衰老,他活了太久。冬季寒风对他的影响不容小觑,他实在太容易受到风本身的干扰。年纪大了是这样,他已经抵抗不住风对他意志的侵蚀了。很久以前,地球明媚的春天里他尚能抵抗风对他自由意志的攻击,而如今他只能任由它吸食自己。
过不了多久他就会与风合而为一。
就像记不清多少时间前,他死在山谷的那一天。
但是回到现实,他无比绝望地想,自己从没出过这样的差错——他和那个叫周书的小孩之间链接没有完全解除,她手里还攥着他的飞羽,她的记忆也没有完全抹去。她那颗年轻的心脏还在自己的胸膛里砰砰跳动。他本可以直接把法力吸回来再找时间去清除她的记忆,可是那小孩的天眼没关,应该是比较敏感甚至容易招灵的体质,如果把她手里的法力吸回来或强行清除都可能会引发很大的灵力波动,她承受不了。
她只能忘掉。
只好这样了。他为自己的新羽毛哀悼,然后伸出两只苍白的大手,将自己身上所有的力量悄无声息转移到那根崭新的飞羽上,让它汇集他现在所有的魔力,施展“覆羽”——新生的飞羽有一定量的原主意识,它能代替自己抹去周书对自己的记忆,用自身所有的魔力把它牢牢压在周书脑中永远不会想起的角落。
这将是一个长达百年的遗忘咒,好在他对于“遗忘”熟能生巧。
他看着黑夜里亮着灯的窗棂,那是她的家。
现在好了。他感觉到自己胸腔里年轻心脏跳动的痕迹渐渐消失。
起作用了。
雨夜出奇风平浪静,一个穿着古怪黑袍的男人扶着墙踉跄走进大雨。
没人看见他。
很好,风神闭上眼,今夜的风已经足够了。
该消失了。
周书以为自己会像记得梦一样记得那个古怪的哥哥。
当然她还是忘了,周书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能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自己走回家。总之那根羽毛就放在她的小书桌上,夹在幼儿园没做完的手工作业里,跟着她长大。灰扑扑的手工作品被塞进箱子的最底部,那根羽毛也沉默着,把周书对于那个哥哥的记忆放进最不惹人注意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