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师行做了个梦，梦到文庙剧变，求子天尊的神像忽然碎裂，一个手挽镰刀的女人从那具破烂的躯壳中剥脱而出，拍去衣间灰尘，脚踩莲台挥下镰刀劈开了文庙供台，果子盘子箱子全部滚落到曾师行脚边，曾师行想要大呼“不可”，喉间却暗哑无声。东兴大帝面若冷石，劈刀而来，将曾师行的手臂砍下，这一下究竟疼不疼，曾师行也说不明白，因为他的肩膀手臂全无知觉，脚底寒凉，半步不得多走。

    在灰暗的视域中，唯一的醒目色彩仅是从自己体内飘出的血红，东兴大帝对他道：“留你右手，替我继续编书。”

    曾师行吸一口冷气，忽地从地上惊醒，被东兴大帝砍去的左手依旧长在自己身上，只是那手臂上正裹着不足以覆盖全部伤口的纱布，他扶额闭眼，缓缓爬起身，踉跄着在房中转了一圈。

    曾师行在自己床上看见了睡得正香的谢春秋，他就说自己怎么会躺在地上，明明意识全无前自己还靠在床榻边，原是这谢春秋要睡觉，把他给丢在了地上。方才的噩梦使他生出一身冷汗，他心道这是杀谢春秋的好时机，也不想谢春秋能不能被他杀死，右手抓过靠在一边的剑，甩开剑鞘朝谢春秋砍去。

    谢春秋原在睡眠中，一个翻身躲过了曾师行突然砍出的一刀，曾师行不甘心，接而又抬剑砍去，这一下正中，却并没有见红。谢春秋捏着他的剑刃，从床上慢慢坐起身，头发还是乱的，手上的劲却一点也不含糊，他打了个哈欠，用他那空手接白刃的手撇开剑刃，冷冷道：“睡的不错吧。”

    曾师行丢开刀剑，胡乱朝后退了几步，自己的房间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书桌开裂散纸乱躺，宝卷下落不明，神笔毫毛尽失，他捡起自己朝天尊求来的那只神笔，愤愤道：“这是怎么回事！”

    “哦，我干的。”谢春秋抓抓脑袋，颇感无趣道：“我闲着无聊给你拔光了，怎么？你有意见？”谢春秋在曾师行面前完全不装，阴森态度不亚于何渡恢复记忆前的林子卿，他深知曾师行这种人无论怎么样都不会被治住，不装嘻嘻哈哈还省去他好些气力。

    曾师行气得脑袋发昏，他本就失血过多，还次次受谢春秋与何渡算计，顿时气急攻心，吐出一口血，“宝卷呢？”

    “你这什么态度啊，你真当我是你的宾客么？你那宝卷早就被我师傅毁去，只留一纸疮痍，还有你所谓求子天尊遣来的援兵，那位遍照先生，也早已携着李自在落荒而逃，现在你的处境才是最危险的，一没法器，二没援兵，三无缚鸡之力，你还有什么可横的。”谢春秋从断成两截的桌子下找出他藏好的那些古籍，拍去表面灰尘，摆在一旁的书柜上，笑道：“喏，你这书我可帮你保存好了，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你读那么多书，肯定心里有数。”

    曾师行面色苍白地看着一屋胡乱，无力地瘫坐在桌上，“你方才，你方才能空手接下我的剑，你也不是凡人，而且我的剑是家祖传下的神武，经历三十几代的打磨再铸，坚硬无比，神仙也很难不受其伤，谢春秋，你先前装什么病儿？”

    谢春秋走到曾师行身边，拍拍他的肩，言之凿凿道：“曾兄，我方才说了，你读书读得多，比我明事理。我不过一介仙京小官，身上法力不多，如今下到凡间行路迢迢，更不想多生事端，我是什么样的人，他人自有定夺。”他话头一转，问道：“曾兄，你可知你们家祖这柄剑为何名？”

    曾师行了无心力道：“律行。”

    “不错，曾兄，曾运筹传下这柄剑，不光是想留名青史，还想告诉你们，要谨言慎行，三思而后行。一言足以召大祸，话不要乱说饭也不要乱吃，方能长命百岁，守好曾氏文庙，你明白吗？”

    曾师行摇头闭眼，“我要的是《法道汇释》，我们本无怨仇。”

    谢春秋凝起眉头，冷声道：“何渡身上那本书是不是《法道汇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本书早在康庄就已经变成一本无字天书，上面的字早已溶解，你就不要再幻想了。”毕竟这曾师行是谢春秋百八十年来见过的最变态的人，说他爱书也不知在夸赞还是在玷污书籍。

    曾师行冷哼一声，“在我见到那本书之前，我绝不会相信你的话。”

    “好啊，既然如此，这书就作为你我的交换条件，你闭口不言与我有关的事，我帮你拿到那本书，叫你彻底死心，如何？”谢春秋走到门边，将门拉开，“天将鱼肚，你来吧。”

    曾师行讶异道：“当真！”

    谢春秋嗤笑一声道：“你这种人我都懒得骗。”

    曾师行从地上爬起，捂着带血的手臂，慢慢跟到谢春秋身后，咬牙道：“带我去看。”

    “你又脏又臭，别跟我走一起，去给我沐浴更衣，快点。”谢春秋捏住鼻子，往门外退了足足十八步，曾师行从未被人这番说过，脸上又黑又红，甩袖而出道：“你在这里等我。”

    何渡方才起身，收整衣裳，留林子卿在被窝中盯着他看，林子卿支着脑袋，已经变回正常的模样，他不解道：“师兄，现在还早，你真不再休息会儿？”

    何渡穿好鞋，拍拍衣角，点头道：“得快些找到遍照明渊，不能让李自在变成一具空壳，遍照明渊幻术多用，已经有分不出现实与幻境的趋向，我不能再看他一错再错。”这么说着，外面响起上楼的脚步声，何渡眼疾手快地将林子卿身上的被褥通铺盖上，小声道：“你躲好。”

    林子卿被盖上，暗自皱皱眉头，又将身上的被褥全部掀开，继续支着脑袋侧躺着凝视何渡，“师兄，你怎么还想着藏我，我这么大一个人，哪里是这床能藏住的。”

    何渡老脸一红，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件蠢事，便道：“那你起来，谢春秋要是见你在我床上躺着，往后一路都别想清净。”

    林子卿懒懒道：“怕什么，他爱说就说，烦了我就让他静音，我会夺音之术。”他坐起身子靠在床头，“你昨夜可是睡了好久，我倒是一点都没闭眼。”

    “怎么没闭眼？我醒的时候你不是闭着眼吗？”何渡来到林子卿面前，一只手托住他的脸，没在他那张俊美的脸上找到一点疲惫。

    林子卿握住何渡的手，轻轻揉捏道：“我在等你醒，不算睡着。”

    “我就知道你在装。”何渡抽回手，门外的敲门声起，他转身去开门，门还没开，就听见谢春秋在门外道：“师傅，开门呀，我是你的爱徒。”

    何渡听得头痛欲裂，耐着性子将门打开，第一眼看见的不是谢春秋，而是换了一身学士服的曾师行，曾师行头上依旧端正地掩着那鼎儒帽，掩盖着他脑门上的“罪”字，何渡诧异道：“曾先生？”

    曾师行一改昨夜恶面，换起笑面，温声道：“一夜不见，道长您休息得怎样？”曾师行朝房内看一眼，了然于心道：“看来是佳人在卧，春风得意。”

    谢春秋将挡在身前的曾师行扯到一边，正色问道：“你那蛇毒解了没？”

    何渡点头道：“已经解了。”

    谢春秋再上前两步，搭住何渡的双手，恳切道：“何渡，借我用一下你那本天书。”

    “天书？”何渡疑惑间已经将那本书无字小书从侧兜中摸出，递给谢春秋道：“是这本吗？”

    “正是了。”谢春秋接过天书，将书摊开给曾师行看，“你看吧，你要的《法道汇释》。”

    曾师行激动之下却扑了个空，谢春秋看一眼何渡，何渡点点头，他才将书送到曾师行面前。曾师行接过书，眼眶微红，双手颤抖着来回翻了不下十遍，直到确认上面全无一字后才苦涩道：“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谢春秋收回书交还给何渡，对曾师行施以笑面道：“我还能骗你，怎么样，这下满意吗？”

    曾师行像被摄了魂一般，木讷地点点头，绝望道：“原来那本书真的是最后一本。”

    林子卿从房内走出，谢春秋一眼就注意到他是从床上下来的，不悦地将头转向另一侧，面向曾师行道：“曾师行，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一本书而已，没了这本，你再编一本新的啊。”

    “编不出来的，这其中所记载的法术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没有人能再写出这样好的一本书。”曾师行垂下手，转身离三人远去。

    谢春秋总觉着哪里不对劲，但他也说不上来，他摸摸自己的衣兜，只摸出一颗玉坠，这才想起来颜新傩那半截面具早已被曾师行截去，“曾师行，把那面具给我。”

    曾师行顿在原地，手指打颤，“那面具，不见了，被人拿走了。”

    何渡一摸口袋，找出了写着“人”字的那一截，好言道：“曾师行，这面具放你这也没用，还是老老实实交出来吧。”

    曾师行摇摇头，谢春秋看着他那幅窝囊样就烦，几步跨到曾师行身侧，一只手揽过他的肩，将他重新带回何渡面前，语气里似有威胁的意味，“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再给你一次机会，不然我真要动手扁你。”

    曾师行努力平复心绪，仍是僵硬着回道：“那面具，我醒来时就找不见了，我本以为是打斗时丢在藏书阁某处，便遣散家仆来回搜找，却再也找不见了，这面具于我而言毫无用处。我既不能恢复南华太子的真身，也不能借助祂的力量对付你们，我绝不会私藏这面具。”

    “那这面具去哪了？”谢春秋挠挠脑袋，抓着的那枚玉坠就这么被带入众人视线，林子卿凝视着那枚玉坠，不轻不重道：“她来过。”

    谢春秋一愣，转而将手上那枚玉坠放在手里细细查看，原本的双面神此时此刻诡异无比，太阳已经升起，他将求子天尊那一面对着太阳细细一看，突然发现求子天尊怀中所抱不再是婴孩，而是一个骷髅头，天尊眼角徒挂一行清泪，叫谢春秋震惊不已。

    “难道，难道……”曾师行又想起方才苏醒时的那个梦，立刻迈开步子朝文庙奔去，“如果那个梦是真的，那个供像很有可能也变了。”

    四人来到还未开放的供庙，大殿中央正是东兴大帝那尊不可一世的神像，香火余温缭绕莲台，新起晨光从庙门上方的琉璃板上投射四散，为祂镀上一层不唯人间的圣光。然而所谓抱子观音的沉颜慈悲已然不再，莲台上的神一手怀抱襁褓睡婴，一手握持七尺镰刀，眉目凌冽，不动声色，全然没有温柔的模样。

    双面神最终还是合二为一，变成了东兴大帝。

    曾师行矗立失神，良久才跪倒在莆垫上，给祂磕了一个头，谢春秋走到供桌边，捡起一颗新鲜的果子咬下一口，夸道：“你别说这环境还真不错，这家伙的香火是真好啊，连果子都又鲜又脆。”

    曾师行起身不悦道：“谁让你吃的，这是供给神的！”

    谢春秋当着曾师行的面又痛快地咬了几口，嚼出几声清脆，丝毫不在意曾师行的斥责，他走到一旁的小殿接口，见远处正立着一座十分耀眼的金身象，立刻用果核从盘子里换出一个新鲜的果子，满怀虔诚地走到那座金身前跪下。

    谢春秋对着财神金身放了一个从东兴大帝那劫来的果子，连着磕了三个头，又对身后的何渡道：“师傅，快来看看这位，这位才是重量级。”

    何渡也是二话不说，立刻来到财神面前，甩开前襟，郑重其事地跪下身，却久久没有磕头，谢春秋怔愣道：“怎么了？”

    何渡盯着那座金身像不语，谢春秋也去盯，盯了一会突然嗯了一声，“何渡，这金身像是拿你模子做的啊！你再加两撇胡子不就是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春秋突然顿住，他的视线飘忽到何渡左手中指上那个红玉指环，又看看了看这财神像的左手，讶异道：“你们连戒指都戴同款？”

    何渡回头朝林子卿道：“你过来。”

    林子卿听话地走到何渡身边，眨眨眼道：“师兄想问什么？”

    何渡问道：“这财神什么来历？”

    林子卿佯装不解道：“我对人间的供奉体系不太熟悉，不如让曾先生来给你解释一下。”

    曾师行才将谢春秋吃剩的果核丢进簸箕，趁着文庙还没开门，清扫庙堂，重新撰写今日的重要告示，绞劲脑汁给这双面神合并编了个有理有据的故事，其间不忘引经据典、有条不紊地向信徒保证这新神像的灵验可信。

    曾师行听见一边三人提及他，便丢下手中工作，来到财神金身前，慢条斯理道：“这财神金身是从应天接来的，我们文庙专门给祂做了两个隔间，里面还有一间，是香客们自行供奉的小金身，你们若是也想供，还得排到明年。”

    谢春秋坐在草莆上，追尾道：“曾师行，麻烦你介绍一下这位财神了。”

    曾师行有声有色道：“这位武财神是近三百年兴起的一位财神，原型不详，有人说是北方某位神仙演化而来，近些年各地供应的财神均有不同，各行业所敬的财神也是千秋万色，但是这位确是当之无愧的榜首。应天祁门忽然势涨后，他们在应天为这财神大兴土木建造神庙，从而引致各地效仿，为其冠名应天大财神。其信力大涨，故事谱系逐渐完备，又因其神颜陷人，男女老少均愿解囊，给本文庙频增香火，听说投了钱就会灵验，几位不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