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流淌着轻柔的钢琴乐,侍者端着餐盘穿梭在各张桌子前,不时低声询问。女孩和老人坐在靠落地窗、光线最佳的位置,桌上精致的餐食和甜品动用的不多。
“Sylvia,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这家的甜橙蛋糕。”
“只是有点没胃口,安爷爷。”
林唤夏兴趣缺缺地用叉子拨动眼前的菜品,病后初愈的脸庞有些没精神。
穿着灰色的西装马甲、银发打理得齐整的老人纵容地笑了笑。
“当时听你在学校发了高烧,Erin差点要连夜飞回来。还好我们小公主已经恢复好了。”
一个蓝色的礼物盒摆在洁白桌布上。
“Erin托我将这个礼物带给你,庆祝你十八岁后第一场高烧顺利结束,是她亲手做的。”
妈妈她总是小题大做,又不会真的回来,林唤夏在心里嘟囔,但还是飞快地拆了礼物。
是一颗小巧的水晶球,嵌着一片下雪的静谧森林。
为了看的更仔细些,她将水晶球对着落地窗举起来了一些。它的做工很精细,松树的松针都分毫可见,日光透过玻璃,在水晶球上折射出流动的虹彩,落在林唤夏浅棕色眼睛里。她微抿起嘴角,不觉流露出快乐的神采。
正是阳光最盛的时候,近日天气也略微回暖,薄薄的积雪消融殆尽,安修照例要陪自家公主饭后散步。
餐厅位置处于颇有情调的街道,往来的人不算多,两边栽种的白蜡树枝叶稀疏,仍留有最后的金黄颜色。
安修看着眼前已长成美丽淑女的女孩,思绪回到很久之前。
婴儿时期的唤夏,常在妈妈的怀里和漂亮的小公主床上陷入甜甜的梦境,或者睁着她的大眼睛打量每一个人,不喜欢哭闹。
安修妻子过世的早,膝下没有儿孙。他视Erin为亲手带大的女儿,而唤夏对他而言便如亲孙女一般。只要他的小天使,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指的时候,他就会被前所未有的幸福充盈内心。
等到唤夏会爬来爬去的时候,林家举办了简洁的抓周宴。唤夏被各式玩具包围,她毫不客气地将每一个玩具都抓入自己的小领地。
她生来是为了享受世界,值得拥有任何美好。这是林唤夏被教会的第一个道理。
后来时间过得很快——
三岁的小唤夏每天夜晚都在哭,阿姨们轮流讲童话故事哄她睡觉。
五岁的小唤夏撑着新买的青蛙雨伞在雨后大树下观察蚂蚁搬家。
九岁的天才少女Sylvia在国际比赛名声大噪。
十二岁的林唤夏第一次逃掉家教课,在游乐园坐了一整天的旋转木马。
以及十五岁那天,林唤夏在学单车上尝到了人生的第一次挫折。
她是拥有无尽奇思妙想、脱离秩序的精灵,不为某一朵花、某一个人长久停留目光,肆意泼洒自己的天赋和聪颖;也和大部分天才一样都拥有自己的毛病,比如说不高的耐心。一转眼,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此刻就在眼前,心情明媚,像小麻雀一样轻盈活泼地跳跃着,又站在几步之外招手等他。
对于二十一岁的林唤夏来说,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六十三岁的安修不禁思考。
她在一个蛋糕店前停了下来,眼巴巴看着安修。
老安修对小馋虫的心思有着天然的洞察力,挑了两只树莓挞出来,和林唤夏坐在蛋糕店橱窗外的椅子上,一人一个享用饭后甜点。
看着唤夏一高兴起来就不觉摇摇脑袋晃晃脚丫的稚气模样,安修忍不住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
下午两点,讲台老师拿着书没有感情地朗诵,大教室四分之三被填满,乖乖学生林唤夏替开溜公共必修课的姜悠签完到后,难得在最后一排开小差。
只想起那个晚上,校园和雪都很安静的。她们沿着路灯慢慢往前走。
到宿舍门口的时候,打着哈欠的姜悠把她接过,按着她洗漱睡觉,又在走廊和人说了好一会话。
林唤夏躺在被窝里,脑袋后知后觉觉得沉重和疼痛,门外压低的声音絮絮着,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安抚着她的不适,也带她坠入静谧的梦。
窗外树影稀疏,风也寂静,教室里除了让人昏昏欲睡的念书声,还爬满窸窣低声的谈话和翻书声。林唤夏的思绪被拉回现实。
教室后门悄声打开一道缝,瘦高的女生背着包进来,台上老师习以为常,看了一眼,继续老神在在念课本。
一道阴影落在林唤夏左边,很淡的香气侵入感官,她转头看过去,刚刚还想着的人此刻和她隔着一个空位置并排而坐。
雪做的吗?这皮肤真的是白的没有一点瑕疵。令林唤夏有些意外的是,她的头发长度只到肩上一点,打理的清爽干净,之前盘发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今天她戴了一副黑框眼镜,中和了过于冷淡的气质,反而有几分日系少年感,相比练舞室那天给人一种截然不同的印象。
“大家翻到第十二章,我们划一下第二段。”
老师发出标记课本重点的信号。
林唤夏看着身侧人空荡荡的桌子,主动腾挪过去,并将自己的课本向旁边推了推。
“你好呀...还记得我吗?”
身侧的人将视线投过来,瞳色是纯粹的黑,总带着距离感的。
“一起看吧。”
一页页课本被一段一段字填得满满当当,这本书也不像大部分人手里的一样干净如新。
“谢谢。”
她不太明显的笑了一下。
按照老师的要求翻到那一面,林唤夏看着自己开小差时留下的简笔画陷入沉默。
她解释,“这是我养的花...叫小乖。是一盆铁线莲。”
是小乖2号。林唤夏内心补充。
她不自觉再凑近一些,将书翻到扉页,展示自己的名字。
“自我介绍一下,林唤夏。”
“许霜霏。”
“可以写在这里吗?借一下你的笔。”
经过点头后,许霜霏捡起自动铅笔在“林唤夏”旁边认真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的字和人一样清冷瘦韧,和“林唤夏”这三个圆圆胖胖的字完全不同。
许霜霏。
“好漂亮。”
林唤夏默默咀嚼这个名字,毫不吝啬地赞美。
“你也很可爱。”她说话也是雪一样冷淡。
你也?是说字吗?
至少这个季节的阳光是不让人讨厌的。
通过大教室的窗户,日光给书页留下温柔的印痕。林唤夏托腮向左边看过去。
被头发遮住的地方,在她的眉眼留下一小片阴影。阳光将脸颊上的绒毛照得发亮。睫羽像要翩飞的蝶,左边眼尾缀着的淡痣是一枚月亮的吻痕。
她的身形那样瘦和薄。
课本上落下的字散漫,写字的人走神的厉害。
教室的喧杂安静下来,只有沙沙的声音,是时间粗糙碾过的痕迹。在林唤夏的想象里,她在此刻脱离世界很久。
她莫名很雀跃,仿佛听到吉他拨弦的慵懒乐曲。好像是她骑单车的时候常听的歌。
穿越葱郁的行道树,以很慢的速度丈量生命、时间。她很喜欢的。
那天读的诗是怎么写来着?
“一枚树叶等待多久
不足以抵抗的森林
我们总是在坠落
睡意和爱欲是一致的
如果要我比拟你
我不会用任何宏大的形容
我希望你是流浪在我窗台的月亮
一只冬天危枝上的麻雀
而你偏偏是一场细漫的雪
我做这国度里虔诚的信徒”
教室里烘烘的暖气吹了几轮。
所谓春困秋乏,必然也要有夏睡冬眠,林唤夏的脑袋一点一点,感知世界离她越来越遥远了,最终对抗睡意失败。
不知道多久,林唤夏手动了动,感知落地在现实。
意识悠悠转醒,刚好对着左边。
应该已经下课了,教室里只剩她们两,又是如此巧合。
带着耳机垂眸养神的人似乎没发觉。
“几点了?”林唤夏没舍得从桌子上醒来,枕着胳膊,身上松懒。
下午时分,天气也升温了,教室里开着一扇门,风吹来意外温柔。
“三点四十,你没睡很久。”许霜霏摘掉耳机。
“你怎么还在这里呀。”
她沉默一会。“可能我觉得,你总是下一秒会走丢的样子。”
林唤夏的脸睡得红扑扑的,此刻笑眼弯弯。
“这个时候睡觉好舒服。我做了个很好的梦。”
“是什么?”
林唤夏闭上眼,懒洋洋的,努力重温。“唔... 不太记得了。”
这段时间,教学楼人来往稀松,走廊脚步声偶尔只有。
她忽然换了个话题。
“许霜霏,霜霏... 你的朋友都怎么叫你呢?”
她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但那有着一头长卷发,阖眼安憩的公主提出甜美的建议。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叫你小鹿吗?”
什么?
只是这个疑问还没问出口,就听见她自顾地絮语。
“小鹿,我一直觉得,你真的太瘦了。”
“你应该多吃一点东西,对吗。”
“我看过你跳舞,真的很漂亮。”
她好像又要睡过去似的,声音逐渐变成嘟囔。
突来的一阵话语,像一团团云朵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许霜霏认为这个下午,或者说林唤夏这个人只是她的一个幻想。
她不似活在人间。应该是哪个童话故事跑出来的角色——公主也能够施展咒语,不是吗?
有着过分,却不让人讨厌的天真。
只有两个人的教室,两个人无所事事。
“姜悠撇下我自己去玩了。”林唤夏愤愤控诉。
“你下午还有别的课吗?或者其他事情。”
“没。”这该是许霜霏难得空闲的下午。
“陪我发发呆吧。如果可以,我还想吹吹风、晒晒太阳。”
于是许霜霏带着不讲道理的林唤夏去了教学楼顶的天台。
堆放杂物的天台并不十分宽敞和干净。她们倚着边缘的栏墙。
天空被铁网切割破碎。
吉他声从林唤夏的手机喇叭传出,歌手浅吟慢唱,随风而逝。
许久之后,许霜霏想要循着回忆寻找动心最初的证据时,常常会想起这个傍晚。
其实她并不真切记得什么了,也许是这段回忆被摩挲太多次,以至于不断被拆解,剖析,与最开始的模样有所偏差。
但她有一样是很确定的,她在那个过早降临的黄昏爱上了林唤夏棕色的眼睛。
在她私自美化无数次的版本里,风扬起林唤夏的长卷发,她们共享的歌悠闲放着,世界尽头涨起橘红色潮汐。林唤夏终于放弃打理,赌起气来。
一阵课铃响起,教学楼广场几个匆忙的身影奔跑起来。而她仔细梳理了公主具备魔力的长发,那根发绳上苹果形状的挂坠却不小心脱落下来。
她愣了愣,将它紧攥在手里,像是握住一颗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