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接连五日,舅父的安排很是周道。
第一日,市集上张清弦踮脚够那盏兔儿灯,发间茉莉香扫过他下巴。竹骨灯笼晃悠悠,照见摊主老伯笑出豁牙:"小夫妻好眼光,这灯骨架最是结实。"
萧南风挑了挑眉,舅父安排的这出戏实在太露痕迹。不料张清弦却已耳尖绯红欲解释,萧南风见状摸出碎银掷了过去。
"公子可是恼了。"见他转身欲走,张清弦忙扶住他臂弯,她白皙的腕上笼着一个玉镯,雪色肌肤下淡青脉络隐现。
萧南风微微扶住了她,声音清澈,像三月的飞雪:“怎会。”
果然,张清弦神色已有些痴了,萧南风挑了挑眉,漂亮的眼角挂上了一丝得意。
夜晚护城河放灯,她将莲花灯推进波心,鬓边垂珠扫过他手背,她轻声吟诵道:"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
一派小女儿情调,寥寥数语让这河都雅致了许多。
第三日,本是要去大相国寺赏花,半路上竟跃出一伙山匪,他一惊,定要护住张清弦,她可是张丞相的独女,若因自己而死,这原本的助力,岂不是要与自己为敌。他当即将张清弦护在身后,拔剑迎了上去,明悟也是奇了,半晌竟不露面!
萧南风和山匪交手后便发现了,这山匪一招一式皆有出处,招式凌厉凶狠却毫无威力,原来又是舅父的一片慈爱,他正配合着打斗,亮出行云流水般的身姿,却听见身旁传来惨叫,竟是许久未见的萧楚溪!他三拳两脚已经撂倒了剩下的四名“山匪”,急急的冲到自己身边,问道:“可曾伤着。”
萧南风轻声道谢,又去看张清弦,她吓着了,搂着他的胳膊不松手,挨的实在有些近,让人有些腻烦。
舅父这安排过急了些,她这般缠着自己,实在不是好事,她对自己只需忠心便罢,起了别的杂念反倒不美。
他和萧楚溪一起将张清弦送回府里,分别之时,张清弦解开腰间双鱼佩:"这个抵你的兔儿灯。"萧南风望着她入了朱门,掌心玉鱼还带着体温,心中暗想她前几日装的最是懂规矩的,方才四下无人,却也不唤殿下,着实有些造次,可见这贵女的礼数也是一般,秀而不实,将来如何主理后宅内务,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别看了,门都关了。”
突兀的一声,他望过去,萧楚溪正笑的促狭:“还以为你……无事,想找你讨个人,那年尚书房外哭鼻子的那孩子,不知你可还记得?看着还算机灵,能否送与为兄?”
萧南风攥住了腰间玉佩,笑道:“兄长是说宁芊芊?”
萧楚溪一愣答道:“竟是叫宁芊芊?楚瑶日日叫她婉儿,这丫头!又胡乱给人改名。”
萧南风指节攥的发白,脸上却笑得愈加温和:“怕是要让兄长失望了,那丫头素来没个规矩,曾扬言此生绝不离宫。她性情呆的很,是个不转弯的,若是硬送她出宫,怕是要闹得艰难。只是她虽蠢钝,却又何苦伤她性命呢。”
萧南风仁善的说完,却见萧楚溪望着他有些忍俊不禁,半晌听他说道:“楚瑶曾经想要她过去作伴,她却说要照顾你,不能离开东宫。你既舍不得,便好好对她吧,摘一千粒桂花的事,还是莫要再磋磨,她是个倔强的,别真伤着她。”
望着萧楚溪的背影,他有一阵气恼,这是他此生第一次被一个傻子看穿!也是第一次这般啰嗦的去编造一个蹩脚的谎言!
后面两日舅父还想邀张清弦前来,却让他制止了,既担着办差之名,那定是要亲力亲为。
赶着日落前回宫,在父皇处一同用了晚膳。
他提到这几日见街上稚子多是玩闹却无书读,不若裁撤半数宫廷乐师经费,在村中下设“田字学堂”,识文断字为辅,讲授农耕之法为首要之责。
对于民贵君轻这个道理,父皇深以为然,自己这般讲,父皇听了果然欢喜。他暗想:左右她也不爱音律。
回到东宫已经这般晚了,可是她竟然不在!宫婢说她这五日都在长公主处,这会儿想必是在御花园。
萧南风攥着玉佩,怒气冲冲往御花园去,远远的却见着她,站在园中,全身裙袂发着淡淡的光,似山间精灵一般,她美的不可方物,他却登时慌了,这灵草今日竟要化形了吗?他踉跄的朝她冲去,想要将她紧紧绑住,好端端的为何要化草!
莫大的恐惧将他深深淹没,正惊慌失措,却听见:“怎么样?我说可以吧,你还不信!”
她仰头笑的得意,一旁也有人声:“好玩,好玩!我明天就用这法子去吓萧楚溪。”
真好,一旁黑影竟是长公主萧楚瑶!
她笑道:“还是别了,他百步穿杨的眼力,老远就识破了,如何吓得着。夜风有些冷,咱们回吧。”
说着她从身上揭下一层轻纱,轻纱落地,原本发光的无数只萤火虫都飞走了,她凑到萧楚瑶身边抱住她感叹道:“真美呀,像深山里一般。”
萧楚瑶说道:“婉儿,来储秀宫里我们一同玩吧,等我嫁出去了,就带你一同出宫,到时你爱去哪里便去哪里,只要记得每年回来看我一次便是。”
她答:“嘘,小声点,再等一年,便来陪你。”
萧南风转身离开园子,冷冷对着身后说道:“带她回来见孤。”
她是跑着进殿的,耳垂上坠着的珠子胡乱打在脸颊上,萧南风冷冷的看着那珠子,想将她跟那两串珠子一起掐死,可是他努力忍住了,从小嬷嬷教导握的太松,雀儿会飞,攥的太紧,雀儿会死。萧楚溪说别真伤着她。他在心里暗暗的告诉自己,不过是个小丫头,拿捏起来还不容易,他能让她从婉儿变成宁芊芊,他就能让她从野猫变成掌上雀!
正想着她已经凑了过来,一只手去探他的脉息,关切的问道:“殿下如何?可是又痛了。”
她的手像一片刚舒展的嫩叶,拢的他心底的怒意少了一半,他起身将人拉入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间,她全身都沾染了桂花的香气。她将脑袋从他怀中探了出来,谨慎的问道:“疼的很厉害吗?”
他缓缓松开她,坐了回去:“无妨,好些了。”
她退开一步,便开始放心的四下张望,然后走去殿角,拾起了一盏灯:“这是兔子~怎么坏了?”
他柔声说道:“方才心痛,不小心跌了,我明日再命人送来。”
她点了点头,回头边比划边说道:“送老虎的来,我喜欢老虎,要这么大个的!挂在廊下才好照亮!”
他笑道:“还是要兔子的吧,别的女子都喜欢精巧可喜的,你要的着实蠢钝了些。”
她扭头奇怪的看了眼他,并不说话。
他又说道:“整日在园子里只管疯玩,哪有半点女孩模样。别的女子都是养在深闺,温柔娴静。”
她点点头便要离开,想了想,却又折返回来,认真的说道:“殿下,我每日会去小厨房拿肉条喂阿花,可是有次它出了殿遇到了楚瑶,楚瑶喂它吃了黄花鱼,从此我再用小肉条喂它,它就会凶我。我便把它赶出殿外去了。我并没有不许它出去找黄花鱼吃,它为何要怪我只有肉条?”
萧南风想了想,好似殿里并未养着猫儿,多半是她偷偷养着的野猫,见她说的那般在意,便笑道:“多大点事,你让下面人每日送了鱼过来便是。”
她却更认真的说道:“殿下,我为何要因为阿花而委屈自己呢。”
萧南风听到委屈二字,忙问道:“嗯?可是有谁敢不听你的?说出来孤为你做主。”
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半晌又说道:“它真傻,怎么可以要求每个人都有黄花鱼呢,蠢得让人生厌!”
萧南风暗想一只野猫也值得这般在意,竟把她气成这样。只是这不是当下最要紧的,那心事憋了许久,他终是按耐不住,径直说道:“忠仆不侍二主,你去长公主那儿太勤,别人会笑话孤无力御下。”
她叹气道:“殿下明鉴,我自是殿下的好奴才。”
他拉下了脸,心想:你方才在园子里,分明说着一年后去萧楚瑶殿里!
想到这儿,他问道:“当初那一千粒桂花,你如何摘得的。”
她将手中兔子灯猛的往地上一掷,冷着脸走上近前:“楚瑶和她殿中十几位宫女姐姐,帮我一起摘,一起数的。奴婢该死,求殿下降罪。”
萧楚溪望着她的冷脸,自己的气势却突然弱了些,却又不肯罢休:“她殿中的是姐姐,孤这东宫的呢!”
她淡淡道:“都是些坠石沉默,风掠无波的可怜人罢了。”
萧楚溪暗想:母后严苛,不拘着他们,怎么护住你这个不守规矩的傻丫头。便笑道:“御下原该如此,只是你竟这般胸无点墨,女儿家谁不是张口便是诗篇。”
她却突然嗤笑了一声:“写诗多思,多思则神殆,不是长久之法。我向来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自有一番气度,广阔天地各有作为。不像殿下,时刻盘算,拿人当桌椅板凳,规整了才是四角齐全!劝殿下莫要费心雕琢我这顽石,毕竟这小小宫殿,休想困得住我!”
这话说完宁芊芊登时惊得捂住自己的嘴,再望了一眼他,吓得忙跪地磕头,然后忙不迭的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