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见他没有丝毫反应,她终是转身离开,萧南风忙快步凑了上去,见那抹淡黄宫装还是回了隔壁的寝殿。
萧南风这才放下心来,提笔写下书信,日头还未落下,明悟便已将信送了出去。
一连十几日,那丫头再也没在自己面前出现,萧南风心乱如麻,却只得暗想:宫中嬷嬷虽严却向来是知分寸的,更何况她那般娇气,若真受了委屈,早就来自己面前哭闹了。
日盼夜盼,终于盼来了舅舅的回信,萧南风迫不及待的说道:“唤宁芊芊来。”
明悟却跪地道:“属下该死,她下午偷跑出去还未回来。”
萧南风皱眉道:“又去了储秀宫?”
明悟低头不敢答话,萧南风终是有些恼了。母后纵然专制,那丫头也的确该多受些管教!
夜晚,萧南风躺在床上忍着怒意,子时心又刺痛起来,更是让他怒火中烧,就这般胡乱的睡了一夜。一早起来,正饮着热茶,却见那罪人从殿外回来,裙角下摆浸湿透了,身上透着潮气,头发似浮萍般贴着脸颊,不知又何处淘气,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她乖顺的跪下行礼,却并未说话,望着她脸上沾着的寒露,萧南风怒气减了一半,却依旧不依不饶道:“可知错了?”
她姿态恭敬的说道:“奴婢宁芊芊知错。”
萧南风望着她发间的坠子,此刻嫣红的珠子,却耷拉在了大殿的锦纹地毯上,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涌起一阵烦躁,他起身离开,袍角扫过她趴在地上的苍白的手。
回到书房他冷冷道:“让红玉过来。”
红玉恭敬的跪在地上说道:“无事,不过是靠着宫墙坐了一晚罢了。”
萧南风强压着怒火,好脾气的问道:“还有呢?”
红玉抬眼望了他一眼,然后说道:“这阵子,众人皆知她犯了大错,自是无人敢与她勾结,她日日学规矩不敢生事。
只是每年白露,她都会去厨下讨一碗面来。
昨日又逢白露,喜嬷嬷最是忠仆能为殿下立功,便劝她,东宫只有宁芊芊的份例,既已受东宫恩惠多年,就不该不识时务。
既已被爹娘弃了,就不该念着不放。
爹娘若是知道她这般纠缠不清,定是要生厌的,她先前的作为,实在是不通情理。
她今日如此,想必是识了时务,通了情理,断了过往。”
好红儿,如今大了,越发会软刀子刺人了。他看到明悟已经跪下,想要替红玉求情。他却笑笑,捻了捻腰间玉佩:“十年了,那样的爹娘,早该忘了。喜嬷嬷说的不错,告诉小厨房,孤午膳要用喜嬷嬷的那道芙蓉鱼腐。”
传膳时,他正在水经注上写下一句批注,见状扭头对明悟说道:“让宁芊芊即刻去御花园,采一千粒桂花回来,嘱咐她定要仔细。”
明悟闻言便去了。
许是刻薄寡恩遭了报应,午膳一口鱼腐下肚,他竟突然呜咽的发不出声来,宫人们慌的喊着请太医,不一会儿皇后娘娘也来了,太医诊脉说并无大碍,应是鱼刺伤了喉咙,只是鱼刺卡的太深,实在找不见取不出,只能等鱼刺慢慢滑下去。
皇后娘娘怒问对日后言谈可有影响,太医忙跪下支吾着说不出话来。皇后娘娘大怒,当即就要把喜嬷嬷连并小厨房的所有人都拖出去打死。
萧南风忙跪下呜咽着替她们求饶。
皇后娘娘见状,直说皇儿仁德,便命人将喜嬷嬷一干人等尽数赶出宫去。
母后满眼的心疼,在众人退净后顷刻消散:“好个能干的储君,你连生母都能拿捏,何愁坐不稳那龙椅!”
他跪的端正,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此番用舅舅牵制了母后,接下来便是盘踞三省的母族门生,再到朝中文臣武将,他会一步步将权柄牢牢握到手上!
母后走后,他目光锐利的扫视殿中众人,对明悟使了个眼色,明悟握着腰间的剑,将这阵子搜出的罪证一一掷在殿中。刁奴们战战兢兢的跪地磕头,明悟冷冷道:“东宫的米粮只养得活哑巴狗,聋子瞎子尚能扫庭院,背主之人只配伺候慎刑司的那扇铁蒺藜!往后若还有脖颈硬的,直管来试!”
一直到傍晚,宁芊芊才回来,萧南风皱眉暗想这丫头何时这般老实了,采桂花罢了,自己还能真让她数够一千粒不成。
他举起一张纸对着宁芊芊,上写着:孤伤了喉管,不能言语。
宁芊芊忙紧张的上前,却又不知是先放下桂花跪地行礼,还是先看看他喉咙。
萧南风望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甚是好笑。突然开口道:“宁芊芊,被欺负了就给孤打回去!”
宁芊芊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又跪地说道:“是。”
萧南风以为她会叫嚷着自己并未被欺负,指责自己诬陷喜婆婆,将人赶出宫惩罚太重诸如此类的蠢话,却独没想到她竟这般乖顺。
萧南风瞪着她又说道:“你若不打,孤便替你!”
她仍是磕头。
萧南风见状上前抓起她的手腕,将人提了起来,凑近看她的表情,直至发现她的确毫无恼怒,不禁有些慌了。
他只得将她手腕攥的更紧,她表情吃痛却依旧未动,她真以为自己是块治愈心疾的木头!
第二日她便恃宠而骄不来侍候,萧南风一掌推开房门,红玉惊得忙给她拢好了衣服,他却依旧看到了她肩上大片紫青的伤,红玉却说宫里犯错的宫人皆是如此,这样的伤她身上还有许多,萧南风望着她昏睡着的脸,默默的走了出去。
她这一病便是好久,萧南风每日晚膳时,都会盯着她乖乖把药喝完,看她被那药苦的满是委屈,便忙将蜜饯送入她口中,平日里淘气顽劣的小丫头,如今却是一副娇弱模样,真是让人疼碎了五脏。
一直到宫中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她才彻底去了病气,只是她病好后再也不来书房看书了,东宫管事从未给她派过差事,如今她更是落的清闲,日日在窗前静坐,望着飘雪将院中一切染白,望着宫女们在院中玩雪,就连仙鹤在冰面上一走一出溜,她却只是静静地望着,但萧南风知道她一定在盘算着什么!
于是便日日召她来书房伺候,命她磨墨捶肩,殿中炭火很足,她的手却总是冰冷,萧南风便不让她捶了,只命她添香,她便守着香炉,望着那烟出神。
书房中静的可怕,萧南风感觉她虽在眼前晃悠,可是书房却好似比她不在时,更寂静。
萧南风开始朗声诵文,装的如黎太傅一般,慷慨出一种忧国忧民的气势。
终于,在海棠花开之时,有一日萧南风开口,她轻声念出了下句。
萧南风挑眉,她终是再也耐不住寂寞了。
萧南风便开始教她下棋,她学的很快,还很好战,自己白日不在宫里,她便抱着棋谱不撒手,她终于又开始日日待在书房。
每每刚进宫殿就见她眼睛闪烁着雀跃的光,他便故意晾着她,在这灼灼目光之下,写课业练书法批奏章,父皇已经开始将一些折子交给他处理。
今日,刚合上一封奏章,她突然问道:“什么叫论刑先察其源。”
萧南风答道:“偷盗一两为了赌博,偷盗十两为了夫君医病,自是不能一概而罚。”这是他方才写下的批语。只是此举大费周章又易让官员们弄权,可见妇人之仁要不得。
但是他却必须这般写,一味仁善总不会错,这样的朱批,父皇最是爱看。
宁芊芊突然冷冷的说道:“好在殿下对国事倒有些许宽仁。”
他一愣,又摇了摇头,这阵子自己日日这般将她捧在手心,她却还是暗暗憋着气在。
她却突然跪地道:“殿下,奴婢以后一定谨守本分,求您让红玉姐回来吧,奴婢以后再也不敢放肆了!”
萧南风一愣,这才想起来,自从那次御花园之后,他就嘱咐了红玉暗中盯住她,并未露了行迹,故而她有半年没有见过红玉了。萧南风看她满脸的乞求,忙应允了,只是她竟忍了这么久才开口,可见骨子里还是个倔强不听话的,果然可厌!
丹桂再次飘香的时节,她又开始看起了医书,来不及细究,他已经出了宫。
舅父老早等着宫门口,刚下马车,他便去看了舅父府中养着的嬷嬷,其实他也不知嬷嬷是算养着还是扣着,总之6岁那年,母后将嬷嬷赶出了宫去,舅父很宠他,特意为他将嬷嬷留在了府里。
嬷嬷每次见他都笑的温柔,她眼中总有种洞察世事的睿智,还有着时刻能为他搏命的坚毅,这样的嬷嬷总能让他放心依靠。
今日他跟嬷嬷却不过说了几句话,便被舅父叫了出去,父皇交代的差事,舅父已派了手下人去查,让他这几日安心在京中玩乐,给他安排了两朝元老张丞相的嫡女张清弦作陪。
张清弦他记得,五年前,尚书房,一句“怀柔非示弱,春风化甲兵”,小小年纪,便已是个有见识会逢迎的。
五年前,自己殿里那个还捧着书,拧着眉问自己葳蕤的念法。
萧南风笑了一下,忙又凛了心神,整理了下衣襟。若没记错,张小姐今年及笄,自己两年后便行冠礼。看来此次出宫,圣意便是在此了。父皇既已首肯,自己这储君之位便越发稳当了。
也是,二哥这些年行事太过狠辣,早早的便被父皇厌弃,三哥四哥从来无心皇位,大哥分府后日日打马恣意好不快活,他圣宠最盛,奈何资质平平。母后曾得意的说过,当年因着父皇宠爱端妃有意立长,太傅们费心教导,为萧楚溪愁白了头发。可是从自己五岁第一次去上书房,正直敢言的太傅们,便已经毫不避忌的大肆称赞他。
这些他其实不太有印象,小时候嬷嬷教过他很多次要察言观色,可是他从来不理,直到他那日回殿,母后将嬷嬷和她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清理的彻底,从那以后他便开始察言观色,他学的很快,也很腻烦。
直到开始跟那丫头下棋,察言观色这事才变得有趣。她尤其好胜,有时看她眉毛拧的辛苦,他便会偷偷给她让棋。但是一旦被她发现,她就会气鼓鼓的投子认输。她投子的架势及其凶狠,好像那棋子不是扔到棋盒里,而是砸到自己脑门上。
如今,他已经练得不用看她表情,就能算到她何时要皱眉,只是让棋还是最多五手就会被她发现。
他又走神了,但是依旧时刻留心,故而张清弦上前行礼时,他应对得体。张清弦可称绝色,露天的晚宴,饮一杯薄酒后,她脸色微红眼神更加柔软,月光洒在她身上,似瑶池仙子般清丽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