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覆舟的心猛地一沉,右眼皮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厉声喝道:“捞上来!”
谢覆舟手指向落水处,动作快得带起袍袖翻飞:“快!无论死活,给我捞上来!”
随行的谢府亲卫反应迅速,立刻组织人手,带着绳索和挠钩,沿着陡峭的崖壁向下攀援,冲向那吞噬了青影的险滩。
夜色如墨,彻底笼罩了沧江。
谢覆舟没有回府,而是坐在停在江边不远处的漆黑马车里,厚重的帘幕垂着,隔绝了外界的寒冷与喧嚣,却隔不开他心中的焦躁。
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上敲击,发出单调的轻响。
车内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羊角风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紧绷的下颌线条映得更加冷硬。
五年了,他早已不是那个会被情绪轻易左右的“江小鱼”,但今夜这漫长的等待,却让他罕见地感到了一丝难熬。
终于,车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浓重的水腥气和寒意。
亲卫队长石虎浑身湿透,脸上带着疲惫与一丝如释重负,低声道:“督政,捞上来了。是……扶登少司空。还有气,但伤得不轻,昏迷着。”
谢覆舟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被更深的沉郁覆盖。
他探身看去,只见两名亲卫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湿漉漉的身影。
水青色的衣袍被撕扯得破碎,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女子单薄的身形。
苍白的脸上沾满污泥和水渍,双目紧闭,唇色惨白,正是扶登秦!她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垂着,显然是旧伤处又遭重创。
就在亲卫要将人抬上马车时,一直跟在谢覆舟身边、负责私矿账目的幕僚赵先生上前一步,低声道:“督政,且慢。”
赵先生眼神闪烁,透着一股精明的算计,从袖中悄然滑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递向谢覆舟,声音压得极低:
“此乃天赐良机!扶登秦屡屡与我谢氏作对,查探金矿之事,已是心腹大患。今日她坠崖落水,生死不明,正是除去此人的绝好时机!只需在此处……”
他做了个下切的手势,眼神阴鸷:“神不知鬼不觉,扔回江中喂鱼,一了百了!谢氏自此少一大掣肘!”
冰冷的匕首被塞入谢覆舟手中,金属的寒意瞬间刺入掌心。
谢覆舟握着它,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这两年,为了稳固权力,为了清除障碍,他手上沾染的血腥还少吗?那些挡路的人,无论昔日情分如何,最终都成了他权杖下的枯骨。
杀伐决断,他从未犹豫。可此刻,看着眼前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扶登秦,看着那张苍白却依旧倔强的脸,匕首仿佛有千斤重。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谢覆舟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扯出一抹惯常的、带着几分讥诮的冷笑。
他掂了掂手中的匕首,没有看赵先生,目光落在扶登秦身上,语气冰冷而笃定:“杀?太便宜她了,也浪费了这送到嘴边的棋子。”
他将匕首随手抛回给赵先生,动作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慢:“她知道的秘密,远比她死了有价值。先救活,撬开她的嘴,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再处置不迟。抬上车!”
他声音沉稳,理由充分,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决断。
赵先生愣了一下,看着谢覆舟冷峻的侧脸,终究不敢再多言,默默收起了匕首。
亲卫们立刻将扶登秦小心地抬进了温暖的车厢。
马车疾驰回城,并未驶向医馆,而是直接进入了谢府深处、守卫森严的地牢。这里阴冷潮湿,石壁上凝结着水珠,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霉味。
扶登秦被安置在一间稍“干净”些的牢房里,但双手依旧被粗糙的麻绳高高吊起,固定在冰冷的石壁上。
刺骨的寒意和左臂钻心的剧痛让她在昏迷中也不安地蹙紧了眉头。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渐渐浮沉。
“……唔……”
一声压抑的痛哼溢出唇瓣,扶登秦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
陌生的环境让她瞬间警觉——冰冷的石墙,摇曳的火把,手腕上传来的束缚感和剧痛……尤其是左手,那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旧伤,此刻正被吊缚的姿势拉扯着,疼得她冷汗涔涔。
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的手……这么疼?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被浓雾笼罩,什么也想不起来。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
就在这时,牢门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扶登秦心头一紧,立刻闭上眼睛,放缓呼吸,装作依旧昏迷。
牢门被打开,锁链哗啦作响。
“谁让你们这么吊着的?!”一个低沉而隐含怒意的男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扶登秦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强忍着不动。
“督政恕罪!小的……小的只是按惯例……”一个狱卒惶恐的声音响起。
“惯例?!”那声音陡然拔高,随即是“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狱卒的痛呼和倒地声。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她左手有旧伤!不知道吗?!松开!立刻松开!”
脚步声靠近,带着一股凛冽的气息。
扶登秦感到手腕上的束缚一松,身体失去支撑,软软地就要滑倒。
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扶稳。
那动作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小心。
扶登秦知道装不下去了,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还有些模糊,但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却无比清晰地映入眼帘——轮廓分明,下颌紧绷,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紧紧盯着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探究、审视,或许还有一丝……关切?
“醒了?”谢覆舟的声音放缓了些,但依旧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
他松开扶登秦,让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自己则退后一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谢覆舟:“感觉如何?”
扶登秦茫然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有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困惑。
谢覆舟眉头微蹙,继续追问:“你为何会坠崖?在虎跳峡做什么?看到了什么?”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带着审问的意味。
扶登秦看着他,眼神更加茫然了。
为何会坠崖?虎跳峡……坠崖……她努力回想,脑子里却只有一片刺目的空白和针扎般的头痛。
她只能更加用力地摇头,眼神里全是懵懂和无措。
谢覆舟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鹰隼锁定猎物:“名字?年龄?还记得吗?”
名字……年龄……扶登秦努力在混沌的脑海中搜寻。
年龄……似乎有个模糊的数字。
“二……二十二?”
她不确定地、怯生生地吐出这个数字,声音沙哑干涩。
谢覆舟的瞳孔猛地一缩!二十二?扶登秦今年分明是二十五!这巨大的偏差……他看着眼前女子那双全然陌生、如同初生小鹿般懵懂又带着惊惧的眼睛,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他试探性地,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扶登秦看着他,努力想从这张英俊却冰冷的脸上找到一丝熟悉感,却徒劳无功。
最终,她只能无比委屈又茫然地点了点头,清澈的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的无助。
“呵……”
谢覆舟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古怪的轻笑。
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最后竟变成了在空旷牢房里回荡的、近乎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得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抬手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花,仿佛听到了世上最滑稽又最令他畅快的事情。
牢房内外,所有侍从和狱卒都惊愕地看着他们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手段狠辣的督政大人,完全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狂笑意味着什么,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笑声戛然而止。
谢覆舟猛地收住笑,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眼底深处翻涌的、令人心悸的幽暗光芒。
他向前一步,毫无征兆地倾身,瞬间拉近了与扶登秦的距离!
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
扶登秦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带着一种强势的压迫感。
他深邃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紧紧锁住她的双眼,不容她有丝毫闪避。
“听着,”
谢覆舟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磁性,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扶登秦空白的心上。
“你叫江秦儿,是我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