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登秦,或者说,此刻的“江秦儿”,被他突然的靠近和灼灼的目光逼得几乎无法呼吸,只能被动地听着。
“你父亲江有财,本是替我谢氏打理私账的账房先生。”
谢覆舟的语速不快,却编织着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眼神专注而“深情”地凝视着她。
“可这老东西,利欲熏心,竟敢监守自盗,卷走了我谢氏一大笔黄金,带着你的母亲和弟弟跑了。跑得无影无踪。”
谢覆舟语气里适时地流露出痛心:
“他们跑得倒是干净,却偏偏把你留了下来。”
“你跪在我面前,哭着求我,说你是无辜的,说你愿意从此与江家一刀两断,只做我谢家的人,只做我谢覆舟的妻子,用你的一生来偿还你父亲欠下的债……求我饶你一命,给你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谢覆舟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扶登秦迷茫的双眼,仿佛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去:“我心软了,秦儿。”
“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我答应了你,留你在府中。”
“可你……你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虎跳峡?还失足坠崖?莫非是……后悔了?还是……江家又有人联系你了?”
此时谢覆舟的故事逻辑清晰,情感“真挚”,带着上位者的威压和一丝“被辜负”的伤感。
扶登秦的脑子听着却一片混乱,她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可空白的记忆让她无从反驳,眼前这个男人强大的气场和“言之凿凿”的故事,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罩住。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深邃眼眸里的复杂情绪让她感到害怕,又隐隐有一丝莫名的、想要抓住什么的依赖。
她艰难地消化着这庞大的信息,眉头紧紧蹙起,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挣扎与困惑。
最终,在谢覆舟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茫然,迟疑地点了点头。
谢覆舟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像是是计划得逞的冷然?是掌控一切的快意?还是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失落?
他竟有一刻,期待着她能像过去那样,哪怕虚弱也要用那双清亮的眼睛狠狠瞪着他,戳穿这拙劣的把戏。
然而……
扶登秦看着他,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她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此刻所有的勇气,对着这张近在咫尺的、既陌生又仿佛带着一丝熟悉感的英俊脸庞,试探性地、极其轻柔地唤了一声:
“夫……夫君?”
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全然的不确定,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求证。
扶登秦:“我……我这样喊你,对吗?”
这一声“夫君”,如同惊雷炸响在谢覆舟耳边!又似最柔软的羽毛,猝不及防地拂过他冰封已久的心湖。
他倾身逼近的身体猛地僵住!
那双一直锁定她的、深不见底的眼眸,瞳孔在瞬间骤然收缩!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里面翻涌的算计、试探,在刹那间凝固、碎裂,暴露出底下最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翻涌情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牢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谢覆舟维持着那个极具压迫感的俯身姿势,一动不动,唯有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她真的……信了?她就这样……叫了?
这荒谬的成功,带来的不是预想中的掌控快感,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悄然压在了他的心头。
谢覆舟极力扯着嘴角,烫嘴的一句嗯在他喉头翻炒了好一番,才从喉咙挤出。
“嗯。”
扶登秦见他回应,将写着锁链的脚摆了摆,脚上的链子哗啦啦作响,提醒着谢覆舟这位“夫君”解绑。
谢覆舟眼睫下瞟,抬手唤来狱卒为扶登秦松了束缚。
直到依着谎言里的“未婚妻江秦儿在谢府有着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的安排,将扶登秦送到了谢府后。
谢覆舟独自在地牢外的马车里,手上拿着扶登秦坠崖落下的那柄堪舆尺,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突然发出一句两年都不曾有过的乡间俚语。
“他爷爷的,小爷我怎么偏偏就编出了她是我未婚妻的狗屁谎言!?真他娘的造孽!”
最后一声惊动了马车前睡眼惺忪的阿鑫。
阿鑫是谢覆舟从前那群玩伴里,谢覆舟挑出来的能用的唯一一个,他一直放在身边,做个能讲话的真心人。
车厢内,谢覆舟靠坐着,修长的指尖摩挲着那柄从江边拾回的、属于扶登秦的堪舆尺。
冰凉的金属触感,却压不住心头那股烦躁。
阿鑫坐在他对面,小心觑着他的脸色,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谢郎……咱……不回府吗?”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谢覆舟眼皮都没抬,手指在尺身上敲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嗒”声。
“回府?”
他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别扭:
“回去……对着那张脸,说什么?喊她‘秦儿’?还是等着她再喊我一声‘夫君’?”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
阿鑫挠了挠头,想起刚才在地牢里扶登秦那声怯生生的“夫君”,督政那瞬间僵硬的反应他可看在眼里。
他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那……那之前您不是还说要入赘扶登家吗?那时候就没想过……做夫妻要怎么处?”
谢覆舟闻言,目光终于从堪舆尺上移开,落在阿鑫那张带着几分懵懂的脸上。
他眼神飘忽了一下,仿佛被这个问题拉回了更久远的、带着莽撞的少年时光。
“那时候?”
谢覆舟嗤笑一声,带着点追忆的茫然答道:
“那时候多年轻啊……只想着能离开谢府那个鬼地方,离得越远越好,入赘?不过是个由头,一个能彻底摆脱‘谢覆舟’这身皮囊的借口罢了。谁他娘的会想那么远?谁会去想……真要和一个女人朝夕相对、同床共枕是什么滋味?”
说着说着,他眼底那点自嘲的笑意渐渐淡了,被一种深沉的黯然取代。
这两年……像被强行塞进一架诡谲云涌的斗兽场。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两年前,病榻前。
谢堰那只枯槁的手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浑浊的眼睛里是最后的恳求:“覆舟……谢家……椒映……看在我……待你不薄的份上……撑住……撑住到她……站稳脚跟……”
每一句喘息都像带着血的锁链,沉重地套在了谢覆舟身上。
他接过那枚冰冷的督政金印时,只觉得烫手。
然后呢?
初入官场,他学着谢堰的样子,试图以诚待人,以理服人。
结果呢?换来的是那些老狐狸绵里藏针的试探,是看似推心置腹实则步步为营的算计,是明里捧杀暗里捅刀的局。
一次次的碰壁,一次次的被当成傻子糊弄。
他记得自己满腔热血递上的治水条陈,被轻飘飘一句“年轻气盛,还需历练”打回;记得自己秉公查办的贪渎案,转眼间主犯就成了“戴罪立功”的能吏;记得那些堆满笑容的脸背后,是如何将他当成一块肥肉,都想扑上来咬一口。
“呵……”
谢覆舟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堪舆尺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那股熟悉的、带着血腥味的狠戾悄然爬上谢覆舟的心头:
“是他们逼的,阿鑫。是那些老头子……用他们的‘规矩’,用他们的‘手段’,一刀一刀,把我身上最后那点推心置腹的诚意剐没了。”
那个曾经想着离开谢府逍遥自在的“江小鱼”,早就被埋葬在督政府深不见底的权谋漩涡和累累血债之下了。
就在这沉重的回忆压得车厢几乎窒息时。
“咻——噗!”
一支羽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狠狠钉在了他们马车车厢侧壁的木板上,箭尾兀自震颤不止。
紧接着,是更多杂乱的脚步声、呼喝声从侧后方的密林中传来。
“追!别让他跑了!”
“放箭!死活不论!”
谢覆舟瞳孔骤缩,方才的黯然瞬间被凌厉取代。
他几乎是本能地,一把将手中那柄堪舆尺插进腰间的革带,同时低吼:“阿鑫!火把!有情况!”
阿鑫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从座位下抽出备用的火把,飞快点燃。
谢覆舟一把掀开车帘,夺过一支火把,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向箭矢飞来的方向。
火光跳跃,勉强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区域。
只见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正从林子里拼命冲出来,身形狼狈不堪,身上似乎带着伤。在他身后,影影绰绰追着好几个持刀的身影,更远处,弓弦绷紧的声音隐约可闻!
谢覆舟他不想卷入任何不明不白的麻烦,当机立断,对阿鑫低喝:“走!别管闲事!”
马车正要加速,那逃命的人影却仿佛认准了这辆马车是唯一的生路,嘶哑地喊了一声,拼尽全力扑了过来。
就在马车启动的瞬间,火光恰好照亮了他那张沾满血污和泥泞、却依旧能辨认出几分轮廓的脸!
“萧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