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中记

    石岳混在谢府招募的壮工之中,粗布衣衫掩不住他经年习武的利落身形。

    自那日少司空赴虎跳峡之约后便音讯全全无,他带着人将峡底翻了个遍,只寻到几片碎裂的青袍布料,心便沉到了底。

    巫工部群龙无首,乱了几日,却突然听闻谢府在悄悄寻访能修宅院水循环的巧匠

    这话听着寻常,却让他心头猛地一跳。

    他想起很多年前,扶登岚大人将只有五岁的他带到十岁的扶登秦面前时说的话:“石岳,你的命,从今日起系在她身上。”

    他也想起十二三岁的扶登秦,还不似后来那般冷峻沉郁,会挽着袖子,兴致勃勃地折腾姨母府邸的排水沟渠,弄得满身泥水,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份对机巧的痴迷,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

    凭着这点微弱的预感,他尾随了谢府出来寻匠人的丫鬟,一路跟到那高门大户前,看着角门打开又合上。

    没过两日,谢府果然大批招募短工,他便顺势混了进来,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这座气象森严的府邸,不放过任何一丝熟悉的痕迹。

    方才,他正暗中观察,却被这突然冒出来的萧景明一把拽到墙后。

    石岳下意识出手,格挡、反扣,动作迅如闪电,瞬间便将那人制住压在墙根阴影下。

    那人挣扎着抬头,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愣。

    “萧……景明?”石岳压低声音,难掩惊愕。这张脸虽染风霜,多了落魄,但他绝不会认错。

    萧景明也认出了他,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随即又因被认出身形而有些恼羞成怒,低声道:“撒手!石岳?你怎么在这儿?”

    石岳松开钳制,却仍警惕地挡在他与院落之间,目光沉沉:“这话该我问你。北疆苦役营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谢督政的府邸,还鬼鬼祟祟要闯内院?”

    萧景明揉着被扭痛的手臂,闻言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石岳这张显得远比实际年龄沧桑的脸庞,答非所问地感慨:“石岳……我记得你比扶登秦那小丫头还小五岁吧?今年满打满算也才十七?怎么……怎么老成这副模样?看着倒像三十了。”

    石岳面皮抽动一下,没接这茬,只重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萧景明脸上的嬉笑淡去,换上几分苦大仇深的晦气:“还能为什么?小爷我千辛万苦从北疆那鬼地方逃出来,一路躲追杀,听说那姓谢的鳖孙要对她不利,拼了老命赶来想救人……”

    他越说越气:“结果呢?人没救着,刚摸进府就被逮个正着!谢覆舟那厮,第一晚就给了小爷我一刀,直接扔柴房里等死!”他指了指手臂,那里似乎还隐作痛。

    “然后呢?”石岳追问,心知绝不止于此。

    萧景明语气一转,带了点不可思议和莫名的嘚瑟:“然后?谁知道昨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突然就把小爷我从柴房提溜出来,换了间能住人的客房,还送了几件体面衣裳。”

    萧景明扯了扯身上明显不合身但料子尚可的短打:“喏,就这。就是死盯着不许我靠近这边这个院子。”

    说到这儿,萧景明又得意起来,压低声音:“可腿长在小爷我自己身上,我想来,他还能时时刻刻拴着我不成?”

    石岳对他穿什么住哪里毫无兴趣,打断他的炫耀,指向那传出轻微水流和工匠敲打声的院落,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方才想闯进去?为什么?里面是谁?还有,你刚才那话……什么叫‘她不认识你’?你见到大人了?她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萧景明也收敛了神色,看了看左右,凑近些,语气变得无奈而认真:“见到了。就在前几日晚间,谢府门口。她……她好好的,没受伤,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她好像……完全不认识我了。穿着身粉裙子,眼神……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对着谢覆舟那厮喊‘夫君’。”

    他快速将那晚在谢府门口的所见所闻,以及谢覆舟那套“江秦儿是贪污账房之女,自愿留下为父赎罪嫁他为妻”的荒谬说辞复述了一遍。

    萧景明:“……谢覆舟把她护得紧,我看她那样子,像是真的信了。我喊她快逃,她反而吓得躲开。”

    石岳沉默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目光再次投向那院落,久久沉思。院内的敲打声和水流声似乎成了某种背景音,与他记忆深处那个十二三岁、沉迷于改造水渠的少女身影重叠。

    良久,石岳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惊人的推测:“或许……大人并非什么都忘了。”

    萧景明一怔:“什么意思?”

    石岳:“她的记忆,可能停在了十二三岁的时候。”

    萧景明愕然,努力回想:“十二三岁?那时候我跟她……接触不多。她认不出我倒也说得通。可你就凭她如今也在捣鼓这水循环,就断定她只记得十二三岁的事?”

    “不止。”

    石岳摇头,语气肯定:“是一种感觉。我看着她长大,她每个年纪是什么样子,我比谁都清楚。十二三岁,正是她对水利机巧最痴迷、但又尚未完全被家族和责任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

    他顿了顿,看向萧景明:“要证实也简单。我直接站到她面前去。若她认得我,叫我‘石岳’,那便说明我的猜测没错。她若连我都不认得……”

    那后果,他不敢深想。

    萧景明觉得这法子虽冒险,却是最快最直接的,点了点头:“好!那你……”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骤然自身后响起。

    两人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只见不知何时,数名身着谢府特卫服饰、气息精悍的男子已无声无息地将他们围住。

    谢覆舟自人群后缓步走出,玄黑衣袍在午后的微光中透着沉沉的压迫感。他面容看不出喜怒,目光先落在被轻易制住的萧景明身上,唇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

    萧景明被两名特卫反剪着手臂压住,顿时破口大骂:“谢覆舟!你他娘的听人墙脚!算什么君子!”

    谢覆舟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踱近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我的府邸,在我的未婚妻院外鬼鬼祟祟、图谋不轨,萧少爷倒先论起仁义了?”

    谢覆舟的目光轻飘飘扫过萧景明身上的新衣,“看来客房和衣裳,并没让你学会安分。”

    萧景明气得脸色涨红,挣扎着还想再骂,目光却急切地瞥向石岳——以石岳的身手,挣脱控制、带他杀出去并非不可能。

    然而,石岳在被制住的瞬间并未剧烈反抗。

    此刻,石岳迎着谢覆舟的目光,竟抢先开口,声音沉稳,甚至带着一丝下属见礼的恭谨——尽管这恭谨显得格外僵硬:“谢督政。”

    谢覆舟挑眉,看向这个面容沧桑、眼神却如磐石般坚定的年轻护卫。

    石岳继续道,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若您真是我家大人的未婚夫婿,石岳……不敢冒犯。”

    萧景明暗道:他这话,竟是先承认了谢覆舟编造的那个身份。

    谢覆舟闻言,面上那点讥诮微微一滞,似乎没料到石岳会是这个反应。

    他本只是用那荒谬的“未婚夫妻”说辞来讥讽萧景明,此刻被石岳如此郑重其事地当面认下,反倒让他自己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难为情来。

    谢覆舟轻咳一声,目光转向别处,气势无形中弱了半分。

    石岳仿佛未见他的不自在,依旧维持着那刻板的恭敬姿态,沉声道:“石岳无意刺探,更无站队之心。混入府中,只为确认我家大人是否安好。既是大人选择……石岳只求能留在近处,护卫大人安全,别无他念。”

    谢覆舟盯着他,目光锐利,似在判断这番话的真伪。

    他自然知道石岳的底细——是扶登岚亲自挑选、从小培养给扶登秦的死士。

    扶登岚……想到那个名字,谢覆舟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

    对于石岳这句“护卫安全”,他倒是信的。

    只是……他看了一眼那传出施工声响的院落,想到里面那个此刻记忆可能只余十四五载、宛如一张白纸的“江秦儿”,任何可能唤醒她记忆的人或事,都是巨大的风险。

    谢覆舟他沉吟片刻,挥了挥手:“既如此,便给你个机会。”

    谢覆舟语气放缓,却依旧带着审视:“府里正好缺可靠的护院。你,先去外院当值,没有传召,不得靠近内院,更不得私自接触……她。若敢违逆,休怪本督政不留情面。”

    “是。”石岳抱拳,应得干脆利落。

    谢覆舟又看向还在哼哼唧唧的萧景明,没好气道:“至于你,萧景明,安分待在给你安排的客房里!再敢到处乱窜,下次就不是柴房那么简单了!”

    说完,不再理会二人,拂袖转身,吩咐手下:“带他们下去,安排妥当。”

新书推荐: 星际之间 在仙魔两界左右横跳 穿越成负债东家后我靠手艺惊天下 汉宫如意 糟糕!我被病娇反派和他妈宠爆了 活下去 见你我也着迷 仿生男友他切开全黑啊 镇海 我那一心向道的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