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

    直到包围的人涌上前将绑匪制服,秦慕慈还愣愣地站在原地,甚至忘了第一时间去关心怀里的女儿。

    此时此刻,她的脑海中正不受控制地反复重现刚刚发生的事。

    她在电话里说的话,应符桑分明都听到了,不是吗?

    知道了她的自私、虚伪、卑劣,知道将他拖入险境的,正是这个用“爱”来绑架他的“母亲”。

    可即便如此,他却选择为她的女儿挡下那致命的一击。

    其他人也许看不到,可秦慕慈却清楚地看到对方被绑匪拽起来时,用极平静的眼神看向自己,那种神情就好像他已经接受了一切,也看淡了全部。

    坠海的前一刻,应符桑对她张了张嘴,无声地说——

    “再见,妈妈。”

    他竟然在和自己告别。

    可她都说了什么?都做了什么?

    短暂的瞬间,秦慕慈恍惚想起应符桑出生那天,二月十号,下着暴雪。那个婴儿不哭不闹,一看见她就笑;想起她将应符桑放在孤儿院门口的那天,那个孩子还是不哭不闹,只是一直看着她。

    憎恨、厌恶、恐惧,一切消极的情绪都在顷刻间散去,秦慕慈在这一刻忽然无比清醒。

    应符桑,有做错什么吗?

    除了秦依瑶,那明明,也是她的孩子啊。

    秦慕慈双眼猩红,忽然大力推开周围的人,不顾一切地向破旧不稳的甲板跑去,完全没了平日的冷静端庄,嘶吼着大喊:“救人、快救我儿子啊——!!”

    “秦女士,你冷静点!”

    挣不脱警察的阻拦,她用尽全力往水下看,但漆黑的海面什么也看不到,好像吞噬了一切。

    ……

    应符桑能感觉到自己正不断下坠,明明离海面越来越远,但那发光物似乎却离他越来越近。

    除了濒死感,好像还有一把刀悬在他的头顶,想要将他的魂魄劈成两半。

    无法抵抗,“刀刃”毫不留情地落下。

    痛、

    好痛、

    好痛……

    浸水的伤口没了知觉,这股超越躯体疼痛、灵魂被撕扯抽走一半的痛感完全占据他的大脑。

    这一刻,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应符桑突然伸出手,用尽全力握住了那枚铜钱。

    “叮——”

    一道清脆的钱币碰撞声在他的识海中响起。

    没有精力去思考“识海”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那枚铜钱忽然融入他的手心消失不见,紧接着,应符桑的左手手腕隐隐发烫。

    红线凭空出现依附在他的手腕上,下一秒又陡然变成了一串铜钱手链,而那枚发光的铜钱就补在了空缺的位置上。

    光芒不断扩散,很快就将应符桑整个人都包裹住!

    同时,被生抽一半魂魄的痛感也如潮水般退散,暖流不断从他的左手输出传达至全身,海水刺骨的寒意被隔绝在外。

    睡意翻涌,意识渐沉,他闭上了眼睛。

    因此应符桑没有发现的是,在这个光圈中,他身上的伤口正在渐渐愈合。同时,再次出现的,绸缎般的银白色长发在水中铺展开来,海藻一般悄然浮动。

    光芒不断注入应符桑的眉心,海底的鱼群仿佛感受到什么,纷纷避让。

    一直沉到海底深处,他倏地睁开双眼。

    时间跨度过大,从前的现在的,无数纷杂的记忆碎片在他的识海里乱作一锅粥。

    历劫而已,人类短短的十八年居然能这么“精彩”。

    应符桑伸出左手,猝不及防被手腕上的东西刺了一下。他逼着自己暂且忽略,凝神注力。

    下一秒,久违的幽蓝火焰自他掌心出现,在海水中熊熊燃烧,越烧越亮。

    历劫没有结束,他却提前恢复了记忆和神力,只能说明……

    要处理的事、要算的账太多,想多了头痛,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应符桑怀疑自己再继续待在海里,这具脆弱的躯体会被泡发。

    他顺手还原外貌上的变化,连带着将伤口也一并复原。在被岸上那些救援人员找到前,应符桑打算先出去见见某个闲着没事干的神,或者说——多管闲事的前男友。

    ……

    海中央有一座覆满植被的荒岛,应符桑来的时候,不小心惊扰了几只正在睡觉的海鸥。它们扇动翅膀迅速飞掠过海面,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留下模糊的黑色背影。

    应符桑收回视线,继续往里走。

    他的夜视能力本来就不佳,这具身体更是差劲。本想直接用幽火照明,可这个念头一出,他的识海中就自动蹦出了人类森林禁明火的要求。沉默两秒,应符桑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不停拨开长得有膝盖高的花草,在应符桑耐心即将告罄时,前方终于透出光亮。

    那人一身红衣侧对着应符桑,微微弯腰。左手提灯,右手摘花,臂弯里已经抱了一大捧蓝紫色的花。有风吹过,大片的勿忘我和他那耳挂上的流苏一并轻摇,像是一幅油画。

    “按照人类的道德标准来看,随意摘花是不良行为。”

    应符桑在距离对方三米处站定,冷冷评价。

    听到他的声音戚行闻却没急着起身,还在认真挑花,“没事,我又不是人,”停顿两秒,又故意补充道:“你说的。”

    似乎挑出了满意的最后一枝花,他终于站起身抱着花面向应符桑,轻笑道:“好久不见,桑桑。”

    尾音戛然而止,看清来人后,戚行闻忽然蹙起眉头三步并两步走到他面前,“受伤了么?”

    应符桑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此刻应该是半湿半干的状态,衬衫早就被鲜血浸透,海水混着血水顺着衣角滴落。这副狼狈模样和戚行闻倒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忽然不太高兴。

    “障眼法而已,戚大神仙不至于看不出吧?”应符桑扯起嘴角冷嘲道。

    戚行闻确实能看出来,但只要对象是应符桑他便从不会去赌,就像……

    应家那些人的账应符桑还在慢慢盘,但和戚行闻有关的记忆他早在第一时间就全都想了起来。

    “你为什么总是要和我对着干?”和前任见面就像和仇敌单挑,应符桑可没对方那么心平气和。

    历劫前一晚,他说的难道都是废话?

    戚行闻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没有正面回答,忽然虚弱地咳嗽两声,“抱歉,我有点站不住,你可以帮我拿下这束花吗?”

    说着,手中提的灯也跟着晃了晃。

    正准备拿出剑的应符桑:?

    “装可怜是没用的。”他抿了抿唇,冷着脸不为所动。

    “可能是因为少了一半神魂,现在才比较虚弱吧。”戚行闻也不为所动,面无血色地不经意道。

    应符桑脑袋“嗡”地清明了一瞬。

    什么意思?

    回想刚刚在海底发生的事,某些被他刻意忽略的不寻常细节纷纷重现,组装出了一个让人难以相信的真相。

    当初应符桑敢为那两个人类施用时间回溯,就知道免不了惩罚。但对他来说,比起能辞职,附带的后果根本不算什么。

    历劫前一晚,应符桑首先见了司命姜檀。

    “从测算的结果来看,你这次历劫会有很大的变故。”

    两人站在大殿中央。

    “变故?”

    虽然不知道自己要历的是个什么劫,但一般来说,该经历的都经历过后,作为人类的躯体死亡即为结束。

    “没错,是冲着你来的。这变故的制造者似乎是某个人?不对,不是纯粹的人类。”

    虽然现在科技发达,但姜檀还是很喜欢用些古朴的方法。她用六爻给应符桑又算了一卦,看着卦象面露难色,“大凶啊符符。”

    听完分析后,应符桑静默几秒,心里已然有了对策。

    他当即为自己下了一道回还咒,在历劫即将失败的危急时刻,他可以从“规则”那拿回自己的记忆和神力。

    “回还咒?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姜檀听得目瞪口呆,略有几分怀疑。

    气氛凝重,应符桑却忽然笑了下,半开玩笑道:“被关在地府的那三百年实在无聊,只能用看书打发时间,禁书什么的看得也不少。”

    姜檀敏锐捕捉到不寻常字眼,“禁书?所以你说的这个也是禁术吗?”都叫禁术了,能是什么好方法啊喂!

    应符桑面不改色语出惊人的功力和某人还真是像极了。

    “这咒的确凶险,想要骗过‘规则’,我还需在那时分出一半的神魂去做‘抵押’。”

    姜檀又惊了,“真的只能这样吗?如果是需要‘抵押’,其实也可以找其他人来做吧?”类似于替代他做个担保?

    应符桑却摇头,“的确可以,但没必要扩大风险。而且,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所以应符桑留的后手其实就是——他自己。

    “可是……”姜檀还想再劝,也许事情也不一定就会发展到那个地步?退一万步来说,禁术那么多,说不定还有稍微低风险的法子?

    “被压抑的时间太久,这些离经叛道的事我早就想试试了。”应符桑云淡风轻道。

    最后的最后,他忽然又对姜檀提起了戚行闻。

    “我今天和你说的这些,不要让他知道。”

    这个“他”指的是谁,姜檀不用想都能反应过来。她磕了那么久的cp说be就be了,想想都悲伤。关键的是,万一应符桑真的出了什么差错,再退一万步来说,总感觉戚某不会放过她……

    后背凉凉的。

    “为啥?你是怕他知道了担心你?忍不住出手帮你吗?”cp粉头绝不认输!

    应符桑静了一秒,嗤笑道:“我怕他知道了以后小人得志,在关键时刻给我补两刀。”

    姜檀遗憾离场。

    将人送走后,应符桑打算就这么静坐到天亮。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此时此刻最不想见的人竟然会主动找上门来,是想来这看什么笑话吗?

    “滚。”

    应符桑将那串红绳手链砸到戚行闻面前,表情没有波动,语气也听不出错,可桌下的手指却已经被自己用力掐到出血。

    “又是这个字吗?有些伤人心呢。”那人将其捡起,抬眼看向他时依旧是带着笑意,让人看不透真实想法。

    这五百年里,物换星移,万事万物更迭不殆。说过“再也不见”之后,两人倒是都遵守了这句话。应该被时间冲刷得越来越淡的人和事,在此消彼长的爱恨中反而愈发清晰。

    现在想想,也许只是因为他们对彼此都恨得不够彻底。

    所以再次见面时,那积攒了五百年疯长的“憎”就会在第一时间涌上来,几乎能将人逼疯。

    “你明天就要去历劫了么?”

    “和你有什么关系?”应符桑毫不客气。

    戚行闻敛去笑意,眼神晦暗不明,“的确无关,但……”

    有个声音从应符桑的心底冒出,不断叫嚣着、告诉他并不想听得戚行闻将要说出口的话。所以他先一步冷声打断了对方:“戚行闻,无论情况如何,我希望你不要做出任何干涉的举动。”

    戚行闻盯着他的眼睛,没说话。

    应符桑错开了视线。

    “……”

    戚行闻垂眸,忽然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放心,依照‘规则’,我本就不能随意介入你的因果,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应符桑微怔,手指攥紧到指节发白,复又松开。

    “你知道就好。”他闷闷地说。

    ……

    那时的情景在应符桑的脑海中飞速掠过,散落的珠子在这一刻串联起来。

    “等等,你……?”

    想问的话还没说出口,戚行闻已经脱力似的往应符桑身上倒去。

    应符桑:?!

    事发突然,他没来得及闪开,对方就连人带花一并送到了他怀里。戚行闻没骨头似的压在应符桑身上,像是收了劲,不重,但又正好是个推不开、只能任由对方抱着的力道。

    “依照‘规则’,我的确不能随意出手,不能救下你从而介入你的因果,但现在,我也是你的因果了。”

    两人离得极近,戚行闻说话的时候,唇瓣若有似无地轻擦过应符桑的侧脖颈,羽毛似的,引起对方轻微的战栗。

    “桑桑,我的一半神魂寄存在你那,你要对我负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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