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故人

    关州四季多雨,河安尤甚。加之翻过冬至更兼寒气,冷雨朔风刮肤砭骨。这样恶劣天气,等闲不会有人出门。

    孟玉湖却是一早换好了黄竹斗笠绿蓑衣,背上那把伴她已久的乌沉陌刀,默然推开院门,落锁,而后转身,步履坚定地踏进这场淋漓冬雨里。

    邻居赵三娘恰也赶在这当口出门,却是慢了孟玉湖几步。迈出院门只遥遥见得经天纬地的簌簌雨线里青黑一道身影,身高肩厚地瞧着极魁梧,倒是吓了一跳,反身问边上的丈夫。

    “嗳,咱们巷子里什么时候住进了这么个壮汉?”

    “什么壮汉?”李朝海今日出门穿的夹袄后颈有些宽大,一吹风就嚯嚯地往里灌,冷得他不住地缩脖子。这当口忍着冷气哆嗦着看了眼已冒雨行至巷口的身影,初时皱眉,略一定神再辨,却是扭过脸来啧地朝妻子哼笑道。

    “我道谁呢,那不是住咱们边儿上的孟娘子么?你这眼睛怎么使的,人下雨穿个蓑衣就成了壮汉啦?”

    “呀,是她?原是穿了蓑衣,怪道我没看清,竟认作壮汉了。”赵三娘说着倒也觉有些赧然,边说边同丈夫沿着青石板路往不远处的崔记干货铺子走去,小声找补道,“但要说起来,这孟娘子身量确实有些异于常人,初搬过来时我还吓一跳呢,在关州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见着这样高挑的女子。”

    “听闻孟娘子出身武馆世家,如此自然体格健魄不同于寻常女人家,有甚稀奇。”李朝海出身商户,本就走南闯北见识广,兼之有心在娘子面前装相,说话不免有些故作大气。

    赵三娘却是极吃这一套,丈夫开明广识,谈吐不同于寻常贩夫走卒,这让她自觉面上有光。是以笑盈盈作嗔轻推了把丈夫,并不生气:“不稀奇不稀奇,是我妇道人家见识短。”说完见伞面相交处淅沥落了雨点子到李朝海肩背,忙又退步拉开些许距离,开口却是换了个话题。

    “每近年节,崔记的东西就见风涨价。左右那张主簿也不过是个佐贰官,四十寿也不大,怎值当你特去订长白老参送礼。”

    赵三娘话里话外还是心疼钱了。李朝海听得分明,一壁撩袍避开水坑,一壁撑伞看向娘子沉郁叹了口气:“你当我舍得?那根参钱可抵得咱家一年的嚼用了。现下做生意最紧要是寻门路,你当那些个便宜东西如今还能拿到张主簿跟前去?人现在做上了大生意,就这根参我且还忧心不够看呢。”

    “哪里就有这样大的胃口了。”

    赵三娘叫丈夫唬得眉角一跳,倒也不敢反驳,只默默跟着李朝海走出川宁巷子,而后右拐,迎着那风里猎猎作响的招牌幡布,直进了崔记干货铺子。

    与此同时,街对面不远处的车马行里,孟玉湖同老板商议好了价钱,交付完边翻身上了马。伙计刘二在边上瞧着人扬鞭远去,略有些忧心,转头看向掌柜。

    “这红棕马性子暴躁,且还没骟呢。她一个姑娘家能骑得住么?”

    “你脸上一对招子白长了?没见她背上那柄陌刀?”

    掌柜的却是放心得很,回身再对了遍钱,记好账锁进屉子,再啪地一声合上,落锁:“再说这也是她自己个儿挑中的,真有什么也赖不得咱。”

    雨还在不停地下,噼啪隐有愈盛之势。掌柜眯眼看了下天气,估摸着这天儿也没什么客再来。便交代了刘二两句,索性回身去楼上睡了。

    却说孟玉湖出了川宁巷外的西街,打马便往城门口去,一路泥水飞溅,马蹄在哨岗处略作停留,待路引核查完毕后更是奋马扬鞭,直奔西南方向的丰云县。

    那是刀娘从前的夫家所在。十八年前她与丈夫外出不幸双双被山匪掳走,万幸因孟长钧剿匪成功获救,狼狈归家。孰料却因丈夫身死独归而被公婆怀疑其匪窝失贞才得苟活,怒火中烧根本不听分辨。连夜纠集一众村绅恶民将其绑缚,说要一把火给她烧了好去给自家儿子谢罪,洗去耻辱。

    最后还是休整军队路过的孟长钧见着于心不忍,出言将其救下。刀娘自后边跟着孟长钧回京,留在傅府做仆妇过活度日。因着人踏实心细又心念纯善,被傅清仪做主调到孟玉湖边上服侍。自此而后数年,无论是孟玉湖离府,出嫁,还是和离归到穆州,她都一路跟随。

    两人情同母女,再没主仆之分。

    孟玉湖此行是因着刀娘前些日子无意间在集市上遇见闺中密友,二人乃是家住前后的手帕交,多年不见喜不自胜,聊了许久才舍得分开。临边时密友说自己四年前死了丈夫,便同儿子儿媳一道搬回了丰云县住。儿媳生了个大胖孙,眼见冬至就要满月吃酒。请刀娘若是有空,届时可来家中叙旧。

    刀娘听得心生意动,到底是生养过她的故乡旧居,这么多年漂泊在外不念想也是假的。只心里还惶惶公婆夫家,故又游移不定难以抉择。倒是孟玉湖见她这般纠结看不过眼,刻意轻快了语气劝慰道。

    “算来近二十年过去了,谁知那两人还够不够活。要说你想去就去,我自在家中等你,若是等三四日了还不见回来,便提刀杀上门去找你就是。”

    “哎哟我的姑娘,不过是件走亲访友的小事,哪里就要让你这样打打杀杀地喊了。”

    孟玉湖话虽糙莽,到底还是宽动了刀娘一颗犹豫不决的心,赶在冬至前赁好了马车,自紧张又期待的往丰云县去了。

    原先两人说话不过调剂宽慰,谁成长孟玉湖一语成谶。刀娘此去四日仍旧未归,音信全无。孟玉湖便如车马行问了境况,听得说刀娘到了丰云县自如下车,那边也有人来接,看着无甚异常。

    越是这般说辞便越让人不解,明说哪里都正常,人却迟迟不归。孟玉湖思及总觉不对,去官府报案却无人理会,只说回家再等几日,人实没回再说。如此焦心熬肝过了一晚,一早便出门去丰云县寻刀娘了。

    红棕马年轻力盛,脚程极快。半个时辰不到便到了悬风桥。此处两山相交,地势极为险要,间过一条奔流不息的汶清江。两两相对只得一道吊桥往来,遇着大风暴雨天气,桥索晃动犹如风中草茎,实在嚇人,等闲之辈再不敢踏上一步,故而得名悬风桥。

    关州当地人若是遇上这样凄风苦雨天,大多不出门,实在有事也不会选这条路走。自有宽阔平坦的官道通行,虽耗时长了一倍,好歹安全。

    但孟玉湖此行事出紧急,便也顾不得这般许多。纵马行至桥前更是半分犹豫也无,凌空一记响鞭便纵马上了吊桥。

    一人一马胆大包天,真正上了吊桥才知这悬风桥绝非浪得虚名。人在两岸看着桥面上下横晃都觉胆寒,真正在其上就更添惊险。马蹄之下横木四晃犹如浪中小舟,兼之雨天湿滑,红棕马数次险些掉落滚滚江水,惊得孟玉湖周身热汗,一头凌乱乌发竟在凛冽冬雨浇注下蓬发出了腾腾热气。

    好在孟玉湖自小习武底盘扎实,身形灵活又极擅判断形势,是以红棕马惊骇之下也能叫她牢牢制住,把控好方向,长嘶一声奋蹄奔向对岸。

    眼见胜利在望,孟玉湖心口也略一松快。抬手扬鞭欲要加速冲过去,却不妨听得前头蜿蜒小路赫然传来烈烈马嘶,兼之蹄动如雷,一闻便知对方速度极快,竟也是要在这当口过桥!

    这样恶劣天气,有甚急火烧房的事,值当这样拼命!孟玉湖心中暗骂,抽鞭更急,一心想赶在迎面对上前过桥。好在红棕马也甚是有力,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骤雨狂风扑面而来,孟玉湖心口直跳,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快下去,立时勒马往旁处让去。原按双方这般反应速度堪能避开对向奔马,奈何那人实是有些虎,像是不知前头无路要行桥般。速度不减反增。

    孟玉湖勒动马头才转了小半,就听得前头声响迅疾狂动,惶然抬头只见一匹苍黑骏马近在眼前,上头还一趴一坐驼了两人,执缰策马那人披头散发,目眦欲裂,一壁扬鞭一壁大声同她呼喝着什么。奈何此地风声呼啸雨点嘈杂,马蹄声又震得她耳膜发麻,是以孟玉湖压根听不见他说的什么。

    两相距离越来越近,目光相对那一刻,孟玉湖忽地看清了对方面容,浓眉大眼方正国脸,右边眉尾挂落一记刀疤,竟是往日旧识。而待到两人几乎迎面撞上的那一刻,风停雨歇,孟玉湖才听清周全喊的是什么。

    他喊的是:“掉头!!回去!!”

    但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晚了。两马侧身撞上的那一刻,周全苍黑马匹上趴着的人破布袋一般地应声滚落,同松手摔向地面的孟玉湖狠狠地碰了个肩,囫囵中露出一张她更为熟悉的面容。

    孟玉湖额角一跳,心念电转间情绪翻涌,嘴却是先脑子一步,径直蹦出了句情真意切的。

    “日你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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