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像是周身的骨头叫人生给抽了出来,眼睁睁看裹了铁皮的重锤狠狠落下,锤裂,敲碎,再零零散散重又给装到筋肉里去。贺嘉年此刻痛得动一根手指都要耗费十成十的气力,当下胸口更是滞涩如泰山压阵,昏天黑地头晕目眩,不知今夕何夕身处各地。
周全呸地吐出一口和着牙齿的鲜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跄跑到贺嘉年边上将其半抱起来。而后闭眼深吸了两口气,这才鼓起勇气,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贺嘉年鼻下试探。屏息分辨良久,直到真切确认能感受到其虚弱却温热的呼吸,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卸力般垮下肩背,单手揽住贺嘉年的身形不往下坠,扭头去看边上撑手揉腰坐着的孟玉湖,语气小心翼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
“少夫人……啊!不,不对!!孟……孟姑娘,你……你还好吧?”
“托你的福,好得很!”
孟玉湖寻摸半晌,摸出骨头无碍,便单手撑地站将起来,而后信手将满掌泥污往衣服上蹭了蹭,嘴里虽然答着人的问话,眼神却吝啬得半分不给,略过那形容狼狈的两人,反身走过去看站在一边同样满身泥污的红棕马。
周全看着她目不斜视地往边马那边走,大有一副就此走人的架势,登时有些急了,一时没过脑子,扯嗓子就喊:“哎,哎!那什么……孟姑娘,你……您有事吗?”
“嗤。”
孟玉湖被这人无脑的话给逗笑了,轻拍了拍红棕马的脑袋以示安抚,又细心探看了遍马身,发觉它除外皮擦伤,后脚还有些跛了,不由得微微皱眉,回头看向殷殷望着自己的周全,声线冷硬。
“我没事,大雨天的出来遛马?”
“……”
周全这会反应过来,也觉自己方才说的话实是有些蠢。但眼下这关头还管什么蠢话聪明话,能留得住人的就是好话,便也只得硬着头皮接着话头装傻,装作听不见孟玉湖语气里的反讽,急切接着道。
“您……您也看着了,我们公子现下重伤昏迷不醒,但离这儿最近的县镇就是河安,奴才……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才纵马冒雨赶路……”
周全从前最是寡言,能不张口绝不说话。这会儿却断断续续同孟玉湖说了好大一通,首尾解释得仓促,到底还是想求孟玉湖看在往日情分上伸出援手救个急。
但孟玉湖却表现得十足冷心冷性。对此番情真意切的忠仆之言未置一词,而是转身绕过两人,去打量周全先头所骑的那匹苍黑骏马,轻拍安抚后细察周身,发觉它竟伤得还不甚严重,堪堪能骑。
“既是你撞的我,那么就该当赔偿我的损失。”孟玉湖轻勒缰绳,一转头看向明显有些情绪低落的周全,开口道:“我的马腿摔伤了,走不了多远,换你的给我。”
女人若是狠起心来,真是酷吏阎罗也比不上。周全听得只觉周身冷雨如针,刺肤砭骨,绝望疼痛一齐袭来,这让他连话都不想说,只得无力点头。
“呐,这是钥匙。”
见人点头应下,孟玉湖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从污糟得不成样子的腰间囊袋里掏出一枚带着污泥水渍的黄铜钥匙:“在河安镇永宁巷,进去左手边三的院子。”
周全猝不及防,有些愣愣地接过孟玉湖弯腰递过来地钥匙,语气讷讷:“啊……可是这……”
“可是什么?这马是我赁的,现在被你撞上了,你要么赔钱给我,要么替我去车马行赔钱。”
孟玉湖话说得粗硬,不通情理,身体却是很诚实。说话间略蹲下身子,信手搭上贺嘉年脖颈处略一把量,而后又单手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饶是她这一系列动作迅捷而轻,也看得周全眼角微跳。
孟玉湖并不在意周全的眼神意味如何,探看完毕后伸手唰唰点了贺嘉年几处穴位后,沉吟片刻,又从那污糟糟的囊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白瓷瓶,小心翼翼地倒出一颗红豆大小的药丸,眼疾手快地一手掰开贺嘉年的嘴唇,一手托住下颌,极为顺当地将药丸给喂了下去。
周全忍不住发问。
“……这是什么药?”
“谋财害命的药。”
孟玉湖闻声翻了个白眼,像是怕贺嘉年染污她似地,倏地放了手。失去依托的贺嘉年像朵被掐了头的花,脑袋瞬间无力垂落。唬得周全周身猛地一震,手忙脚乱地将其扶正,结结巴巴找补。
“那……那也不至于……”
“至不至于的,你晓得?”
孟玉湖此刻无心再同这主仆攀扯,将瓶子扔给周全后翻身上马:“我住的宁川巷边上就有家医,叫德元堂。里头有个白胡子大夫叫林真彦,你进去后直接去找他,把这瓶子也给一并给他,他看了就晓得。”
孟玉湖言语简短,却是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周全只觉一颗心如同水缸里的葫芦瓢,叫孟玉湖三言两语给折腾得上下不定,这会子终于平静下来,落到实处。脑子也变得清明起来,真心实意地揽着自家公子同人道谢。
“……大可不必……”
孟玉湖看了眼周全怀里面色苍白跟个破布袋似地任人摆弄的贺嘉年,略显生硬地别过头,翻身上马,走了。
雨一路未停,到丰云县时稍小了些许。孟玉湖一句问路,循着指引,终于赶在天黑前到了刀娘密友许慧萍家中。
许慧萍同儿子一家三口住在丰云县青河村东头,屋舍不大,拢共四间住人的屋子,并两间杂物一间厨房,后边便是柴棚并牲口一道。院子前头倒收拾得齐整,寒冬天里也绿油油地长着满菜畦的油菜。
孟玉湖横刀立马地扣响了许家的大门,倒是吓得前来应门的许慧萍儿子赵良材一哆嗦,立时躬下身子颤着声儿问。
“敢……敢问好汉,何事叩门?”
孟玉湖倏然抬头,露出一张英秀明丽的脸来,看得赵良材眼睛又是一直,朝着孟玉湖又一俯首,舌头像打了结一般,磕磕绊绊改口道。
“原……原是女侠,是,是在下轻慢了……”
“我找刀青槐。”
孟玉湖有些看不惯这种胆小如鼠又假文绉绉的的做派,正经读书的她早就见过,看着周身没二两肉,可骨头硬,打断了也不喊一声疼,更遑论读书人最引以为傲的言谈举止,那就更硬了。
是以这会儿也无心同人寒暄,直言不讳翻身下马,赵良材何时见过这样豪爽直率的女子,惊得眼睛溜圆,好半晌才跟上思绪,小声道。
“女……女侠问的可是刀姨?她……她早在三日前吃完官哥儿的满月酒就回家了……”
“回家?”
孟玉湖失笑:“我在家中等了她恁久不见人,你却说她早回去了,打量着蒙我呢吧?”
“不……不是……”
赵良材急得面色涨红,说话更显吞吐了。孟玉湖瞧得不耐,欲要拨开人往里进去找许慧萍,却见得里间约摸是打量着赵良材应门久不返屋,出来一人撑伞看了。
正正好好是孟玉湖要找的许慧萍。
“你来找青槐?”
许慧萍初时见着孟玉湖这身装扮也吓了一跳,弄清境况后才松了口气,却是张罗着要孟玉湖先进来。
“这样冷的天儿,可怜见你一个姑娘家赶过来,衣裳都糟污成这样子,快且进屋暖和暖和。”
软刀子最是让人难防。孟玉湖在贺府摸爬三年,很是明白其中厉害,当下也没跟着一脸温和的许慧萍进门,只站在槛前,手按长刀,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找刀青槐。”
出人意料的是,许慧萍见她这般模样竟也没有动怒,反倒是像松了口气似地,挪步往孟玉湖处靠了靠,踮脚将油纸伞拢在她头顶,低低地叹了口气。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青槐说她对你,是又爱又怕了……”
……
儿媳刚出月子,天色又冷,家中诸事都由得许慧萍一人操持。至于儿子赵良材,那是读书根苗,国之栋梁。圣人说君子远庖厨,哪能叫这些柴米油盐俗事烦身。
是以这会儿孟玉湖坐在中堂,就见得赵良材一个不尴不尬地坐在边上强自撑着体面陪客,而许慧萍则是陀螺似地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当孟玉湖面前终于摆上了热茶点心和蜜饯,许慧萍才终于停下来,捡孟玉湖对面的椅子坐下了。
“所以,刀娘现在是在赵建业家?”
乍然提起刀娘已经死了十数年的丈夫,孟玉湖还是觉得有些烦闷,但更多的是困惑不解,甚至暗含一些她自己都说不清明的恼怒。
“她丈夫不是都死了吗?又剩下个孩子。那再说那两公婆当初还想着要烧死她呢?刀娘怎么自愿会去赵建业家?”
“哎,那都是先头的事了。”
赵良材早在许慧萍落座的那一刻就忙不迭起身走了,是以这会子两人聊起来也不用顾忌什么,许慧萍默然吃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方才轻声道。
“赵家多年只得赵建业这么一个,他们两公婆人到中年没了儿子,本就备受打击。老了更是没得挂靠,全赖旁支亲戚接济。前些时日老赵头在地里收拾红薯摔了腿没钱治,拖到现在已经是下不来床了。”
“青槐她婆母是个老实忠厚人,当年要烧死她的是老赵头。青槐一回来他就把人关在柴房里,她婆母不忍心半夜偷摸要去放,被老赵头抓住好生一顿毒打,这才没走成。”
“那老赵头现在病得只剩一口气了,拖累的却又是青槐她那个实心眼子的婆母。那日青槐过来,被好事者瞧见了回去告诉她婆母,半截身子进黄土的人跪着求到她跟前来,你说青槐哪里能狠得下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