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业家屋舍,一望而知一贫如洗。
孟玉湖看着刀娘略有些瑟瑟地给自己端来的温水,那杯子都是磕了口的,还有着陈年未曾洗净的水垢,观望周侧,翁牖绳枢,蛛网积灰,桌面上积攒这经年尘污,无一处不透露着贫穷而致的窘迫。
“你想要留下来,同他们过活?”
孟玉湖的声音比破屋裂缝里穿来的朔风更冷,听得赵家婆母颤巍巍地抬起头,于是经年劳作困苦,丈夫苛刻,她的相貌远比她实际地年龄还要大。银发蓬乱皮肤黑黄,层层耷拉的皱纹里似是夹杂着岁月的尘土,怎样都无法洗净。
于是长久地没人听她说话了,哪怕是这种决定她今后命运的时刻。赵家婆母仍旧只是眼神哀切,定定地看着刀娘,却始终怯怯地不敢说一句。
刀娘原还想说什么缓和下气氛,一见得婆母那副形态,心口就莫名酸软了。眼泪不知什么时候自流了下来,忙得她一壁拿手去擦,一壁语无伦次地同孟玉湖解释。
“姑娘,我知道……知道你顶看不上我这拎不清的糊涂性子。可……婆母这样年纪了还要遭受这种罪,我实是看不落眼呐……”
赵家婆母见刀娘一哭,也不惧坐在正中,周身气场强大,沉郁不说话的孟玉湖了。咿呀地也哭了起来,一时间不大的破屋满是女人痛苦低沉的哭声和久病之人毫无意义地呻吟。反衬得孟玉湖一个康健年轻的人活像勾魂使,生生引出来了他们对生死病痛畏惧的眼泪。
“我娘曾经同我说过,救善不救恶,救急不救穷。这话当年你也在傅府听过,也明白,那时要不是你自己想明白肯干活。任我爹怎么说,你也是在府里待不住的,刀娘。”
孟玉湖的神色极为平静,透露出一股子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来:“我今日来不是劝你,也不是强拉你走。人总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能左右你的念头。我只问你一句,今日你是要留下,还是跟我回河安?”
刀娘嘴唇微颤,双手紧张地绞着帕子,茫然无措地看了眼婆母,又哀切地望向神色冷静的孟玉湖,如此徘徊数次,话音里的哭腔更是明显,末了只是低头,凄切地唤。
“姑娘……”
“好,我懂你的意思了。”
没等刀娘说完后头的话,孟玉湖豁然起身,提刀就走:“三日后我会遣人过来给你送一笔钱,权当这些年来你我一路共行患难一场的酬谢。但今后你是你我是我,哪怕你公婆百年之后再回来,我也必不会像从前一般待你了。”
孟玉湖话说得又狠又急,动作也很快,话音未落人就已经到门口了,马匹温驯矫健的苍黑牝马还在门口微甩着尾巴等她。刀娘被她的话嚇到,吓得眼泪都止住了,也不管边上默然垂泪的婆母了,立时起身踉跄追了上去,语音哀切地挽留。
“姑娘,姑娘何苦要说这样狠心的话……”
“我从不说狠话,你是知道的。”
孟玉湖翻身上马,肩胛处与贺嘉年相撞的地方因着勒缰的动作隐隐有些生疼,差点激出她的眼泪,但到底叫她忍住了,生生憋了回去。
雨已停歇,天却已完全暗沉了下来,刀娘昂头看着骑坐在马背上的孟玉湖,照旧是来时的那一身,黄斗笠绿蓑衣,身负陌刀,周身叫冬雨浇得淋漓,满是泥泞。她知道她应当是见自己久久不归,今日一早就策马赶来的。看这一身糟污不难想象,她路上不知遇到了什么险阻困苦,但这些都不曾令她返程或者停下脚步。
刀娘明白,姑娘面上冷硬,心里最是柔软,最重情义,但这一回,她竟也要辜负她了。
朔风一阵紧过一阵,吹得两人身后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口哨一般发出凄厉怪叫,也掩盖住了赵家公婆的呻吟和哭声,孟玉湖手指紧扣住缰绳,居高临下,目不错珠地看向刀娘。直至十指冷僵,这才终于心死,调转马头低斥了一声,极慢地转身走了。
是时有风无雨,夜幕深沉。放眼村落里灯火篱落,融融地透着暖。孟玉湖周身湿透,这会子只觉得极冷,风一吹就好似冰刀挂过一轮,战兢兢地几欲坐不稳马背,摔倒下来。
“姑娘当心!”
再度偏斜身子的时候,孟玉湖已然支撑不住,却不妨叫人从旁顶住了臂膊,生生踮脚又给推了上去。孟玉湖霎时清醒,低头一看,却是一路急奔跑得鬓发散乱双颊通红的刀娘。
“姑娘,我想通了,我得跟着你走。那点子情义不值当我再卖给他们家一回。”
刀娘声音极大,几乎盖过了呼呼的风声,孟玉湖听得极清楚,想笑却没甚力气,只略一点头,还没再说什么,就茫茫然又歪了身子,哄得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
“应是退烧了。”
刀娘收了帕子,递给边上的许慧萍再换一张,语气责怪,“打小就这个破性子,生病难受也不肯同人说,就自己个儿强撑着。要不是我追出来,指不定路上倒在什么不知道的地方呢。”
说着说着又红了眼眶,捻起帕子揩眼泪。许慧萍见状倒觉有些趣,哧哧笑道。
“嚯,我倒觉得这丫头性格极好,你就有这么个人管束着这颗软不咚咙的耳朵,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哪里有人家跪地一哭你就要去服侍的。”
“你现在这样说!”
刀娘本是有些伤心,倒叫好友说这样一通得有些赧颜,很是不服地反驳道,“那我当初留下你怎么不拦?”
“拦?我怎么没拦?可拦得住么?”
许慧萍说话间换了根巾帕,递与刀娘,“但我当时想的是左不过熬个七八日,你自己顶不住就会走了的。没成想你这个小主子还真是个重情义的,竟这样冒雨过来寻你了。”
“我们姑娘素来是口硬心软的。”
刀娘说完将孟玉湖的被子轻轻掖了掖,小声道:“哎,你再帮我赁辆马车,我们明日就回河安去。”
“怎么?不待啦?”
许慧萍故作惊讶,侧头过来看向刀娘。
“不待啦,我给了婆母一笔钱,权当是尽孝了吧,做到这里也尽够了。”
翌日亦是雨天,孟玉湖烧退了些许,只是还没什么力气,上了马车还有这昏沉,只依稀记得有什么话要同刀娘说,却死活想不起来是什么。马车摇摇晃晃沿着官道走了大半个时辰,车夫停下来去路边林子里小解,刀娘掀开帘子看见那匹随车走的苍黑牝马,小声问。
“姑娘,你哪里赁来这样好的马?”
孟玉湖这时才猛地一醒,想起来这匹马的原主是谁,又记起自己叫雨淋得昏了头,竟鬼使神差地给了那对主仆小院钥匙,更觉头脑酸胀。只含混同刀娘说了句。
“那是贺嘉年的马。”
就侧过头去闭眼养神,再不机会刀娘陡然拔高了几个度的惊问。
“什么?!!!!”
却说回另一边,周全牵着孟玉湖的那匹跛脚马,好赖是赶在天黑前到了河安县。主仆两个形容落魄,满大街又甚少有行人,只得蒙头乱走,好在河安县不大,兜了小半圈不到就看着了孟玉湖说过的那家德元堂。
忙不迭栓马抱人进去,这时候的贺嘉年已然叫冷雨淋得浑身冰凉,十足像个吊在鬼门关的半死人了。孰料那看着不过廿二年级的林真彦林大夫不过是初见着惊叹了一句忙围过来翻眼摊鼻息,听得周全简明扼要一通陈述,又接过孟玉湖留给他的那一个小瓷瓶子打开嗅了嗅,翻出里头的药丸看了眼,又看了下边上昏迷不醒的贺嘉年,语气震撼。
“诚然这小子皮相是生得不错,倒也不至于叫那女匪把这药送与他救命吧?!”
这话说得周全一愣,倒有些茫然不懂了。
“怎么了大夫,这药很是金贵么?”
“不金贵,不金贵。”
林真彦大夫头摇似拨浪鼓,不着痕迹地将瓶子收入袖袋,复又同周全确认,
“你是见着那女匪给他灌了一颗这瓶子里的药了哈?”
“是。”
周全已经认知到了林真彦口中的女匪就是孟玉湖,应得很是确定:“少……孟姑娘还交代说林大夫您看到这个瓶子就知道了……”
“知道知道,死不了死不了。”
林真彦得了肯定回答,语气霎时轻快起来,随手招来堂里一个药童,再指指斜斜躺在椅上已是面上血色全无的贺嘉年道。
“去后院提壶滚开的水来,灌了暖汤婆子给他手脚捂热。”
“哎。”
那药童十五六年纪,生得伶俐,手脚也极为麻利勤快,嘴里应着足下就已经往后头去了,临撩开帘子的那一瞬又叫林真彦微拧着眉头叫住,周全看他似乎是在摸袖袋,嘶地一声考虑了片刻,又补了句。
“再把那套我新作地天青色夹棉长衫,也给他关上罢。”
“啊?”
这会药童倒是有些打顿了,立在原地挠腮,不确定地看了眼林真彦,周全这时候才察觉到了什么,想起来孟玉湖给他的瓷瓶,犹豫着开口。
“那什么,林大夫,孟姑娘给我的那个瓶子……”
“那是她自己吃的药,放我这没事。等她回来了自会找我取的。”
林真彦话说得连珠炮似地,极快地压住了周全剩下的话,末了见那药童还愣在原地等他回复,不由眉头一皱,长哎一声。
“怎么?找不着我衣裳在哪?”
“找得到,找得到。”
药童忙不迭应了,飞快打开门帘往后头去了。周全看人走远,又回头过来看向林真彦。
“林大夫,劳烦您看看我家公子的伤……”
“不碍事不碍事,等换了衣裳暖了手脚再治也不迟。”
相较于周全的着急慌张,林真彦却是半点不急,转身接着去边上,温声问那个红着脸的姑娘。
“姑娘是一年四季都手脚冰凉么?”
“……嗯……”
“秋冬尤甚?”
“……嗯……”
两人一问一答,一个温文温柔,一个不胜娇羞,倒不像是问诊,活像调情。看得周全怒火中烧,却敢怒不敢言,只觉孟玉湖莫不是被坑了,竟叫他巴巴儿往这儿看庸医。
这边药童动作却是极快,三两下备好了要用的东西,招呼周全一道把昏迷的贺嘉年抬进里间。已经这时候了,在医馆里总比其他地方强,周全如是想着,到底冷着脸把自家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公子抬了进去。
这厢将将按林真彦的吩咐准备完,就听得外头门帘一晃,那林大夫像是会算一般掐着点进来了,见着贺嘉年已经换好衣衫,手脚也捂上了暖汤婆子,满意地点头,示意周全。
“你同虎子出去,在外边帮我看着点来没来客。”
“什么?”
周全此时的不满几欲达至巅峰,语气都带了些许咬牙切齿的滋味。林真彦却好似浑然未觉,抽出旁边针囊里的银针,在融融亮着的油灯上一燎,稳准狠地养贺嘉年胸前一扎,语调漫不经心。
“这位小哥身上也有不少外伤,估计左手骨头怕是也有些裂了,虎子你记得给他上下夹板。”
“好勒。”
那药童清脆应下,拉住还有些愣神的周全,立时出了里间。
待得周全外伤处理完全,上好夹板,外头天色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朔风冷雨未曾停歇,周全的心也跟着不曾安稳,时不时地就要往里间看一眼。
“放心,林大夫说死不了,就一定能活。”
许是看出了周全的急躁不安,虎子犹豫了片刻,出言安慰道:“咱们镇子就数林大夫的医术最好,上回张主簿病了,还是请的我们林大夫去府上治的呢……”
虎子到底年纪小,来了话头便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周全初时还有耐心,听到后头就觉得有些不耐起来,道。
“那姓张的不过一介主簿,怎么能和我们家公子相比,我看孟姑娘莫不是……”
话到一半,周全就止住了嘴,一是觉着自己说错了话,二是德元堂真的来客人了。
马车急匆匆停在医馆门口,刀娘咬牙在车夫的帮忙下搀这孟玉湖下来,遥遥见着德元堂正里一大一小站着两个人,呆头鹅似地也不过来帮忙,登时气不打一出来。
“怎么?人都病得下不来车了还得自己走进来?”
周全和虎子这才反应过来,忙要去接。五人一齐在门口撞上,周全先是见着刀娘便是心中一咯噔,待得低头再看,手上扶着的那个一身泥泞,身披蓑衣,烧得满面通红人事不知的,不正是孟玉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