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何晏选择带陈桉去鹤咀徒步,几经辗转,终于到了入口处。今天来户外运动的人很多。这是一条没有任何商业设施的徒步路线,路上频繁可以见到当地居民的身影。气候湿热,四周的植物生长茂盛,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走到中途,竟然有一头野猪从路旁的林子里窜出,快速跑过,消失在下方树林里,何晏先是被吓得握住了陈桉的手,随后两人相视一笑,继续行路。陈桉却没有再放下过何晏的手。
何晏在大学时就戒掉了运动,体力渐渐不支,有些腿软。陈桉突然站到她面前,转过身,蹲了下去。何晏推拒了两下,陈桉依旧固执地没有动作。最终,他还是背起了她,稳稳地向前走去。
一路上,偶尔有几声鸟鸣掠过,海风呼啸着吹来,带着咸湿的气息,吹动两旁高高的芦苇。何晏低声叹了口气,“小桉,马上到雷音洞了,放我下来。”
陈桉低声说:“那我背你过去。”
“路不好走,”何晏微微蹙眉,想了想,语气软了下来,“下来牵你的手!”
何晏牵着陈桉的手,向前走去,曾经矮她一头的少年,在她身后浑身带着让人安心的味道,她如暴雨夜行,找到一处有热汤的屋檐。
雷音洞的浪很大,四周都是岩壁,这是一个天然的石洞,连通着大海,波涛汹涌拍打着岩石,陈桉站在离浪最近的地方,铺天盖地的水汽往他身上涌。何晏的世界不知哪一年就蒙起了一层纱幕,隔绝了与外部激烈的情绪沟通,不做世俗眼里的“傻子”,但此刻她望着陈桉,携浪而来。人有时候傻一点没什么不好,她忍不住想。
“何晏,你看这浪吓不吓人?”陈桉看着她,眼中难得闪烁着调皮的光,他笑起来,牙齿整齐洁白,带着几分傻气,跟他那冷峻的眉眼有些违和,她却觉得,这样的笑容格外好看。
何晏心中动摇,低声回答,“吓人。”说完,她拉下陈桉的肩膀,轻柔地抱住了他。陈桉愣住,随即收紧了双臂,加深了这个拥抱。他身后巨浪滔天,何晏仿佛置身于生与死的临界点,在这片混沌里,她放任自己的懦弱和叛逆,所有的顾虑与压抑都被海浪冲散。她只想紧紧地依靠陈桉,感受来自他的温暖。
蟹洞在离雷音洞不远的地方,浪很大,何晏已不太敢站过去,他握着她的手,陪她看着潮起潮落。旁人看来,一对年轻靓丽的恋人正在海边,被残存的夕阳祝福。
这是一条没有路灯的野外线路,夜色浓得发黑,野生动物偶尔发出的声响让人心里发毛,全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他俩,陈桉很高大,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他呼吸厚重,就在她身边。何晏拿出了手机照明,紧紧握着他的手,因为体力不好的原因,越走越热,手心已经出汗,陈桉却一路都没有松开。随着他们的前行,周围的环境愈发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四周的林木渐渐密集,空气也显得格外沉闷。何晏内心突然泛起一阵莫名的紧张。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白天见到的那头野猪,这里地形复杂,交通又封闭,救援的时间可能会很久……脑海中涌现出各种各样的念头,她不敢再想下去。
“愿我会揸火箭,带你到天空去,在太空中两人住,活到一千岁,都一般心醉,有你在身边多乐趣。”何晏听着陈桉在黑夜清亮的声音,笑出声,心中紧张去了大半,小声附和着他:“共你双双对,好得尺好得意,地暗天昏当闲事,就算翻风雨只需睇到你,似见阳光千万里...”陈桉握紧她的手,一直到回酒店也没有放开过。
周二到周三,陈桉被何晏带着去见不同的厂商。与厂商打交道的何晏,陈桉有些陌生,她带着公式化的笑容,十分恬静,偶尔对厂商的方案流露质疑,一边衡量着方案的可行性,一边进行客套的恭维,抽空还要接受对方的奉承。
这些或大或小的厂商过得不太好,有的办公室和物流仓库在一起,有的在偏僻大楼里,卫生条件都不太好,大家都没有什么体面,何晏感受到在时代洪流前,宏大叙事确实有些苍白,对于普通人来说,能够有一份体面稳定的工作是最重要的。
周三见过本地一家中型厂商之后,老板笑着问:“何总学历高、工作好,早就有对象了吧...”何晏笑笑不置可否,聊到老板的创业经历,周游各国的心得,何晏又想起了那些昏暗大楼里,窗户开得很小的格子间。
陈桉看着她熟稔的样子,与多年前那个尖锐犀利的少女截然不同,带着一些职场的圆滑,但他没有遗漏故作成熟的职场女性外衣下,她藏着的狡黠和生机。适应力让她在任何年纪都魅力十足。
何晏回B城之后愈发繁忙,项目的调查,汇报,采购,执行...其实这种忙,何晏知道没有意义,依附在体系上,所有的繁忙都显得十分做作。只是想到那些狭小的窗户,何晏的愤怒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这就是现实,即使再腐朽不堪,这艘庞大的船也会按照体面的方式驶向最终的目的地,她不能随意否定这些让家人安心的意义,更无法再容忍父亲像年少时那样,长出白发,按捺住悲伤,对离家出走的她说:“我已经老了,你还能折腾到几时。”至少在撞上冰山之前,她不会,也不能从这下去。
陈桉觉得何晏从深圳回来之后就有意地回避他,“一起吃火锅吗?”“今天不行。”“何晏,我想和你一起去看演出。”“有一个项目周末需要跟进。”“何晏,我想带你去看电影。”“不行。”过了一周,陈桉想跟何晏单独相处的欲望已经无法克制,但在上班时间他尽量避免去打扰她。
下班的时候,看到重逢时坐在她旁边的男士,在车里坐着等她下班,陈桉绷紧的那根弦泫然欲断。“何晏,请你务必跟我聊聊。”陈桉郑重其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憔悴。
宁一凡望向窗外有些疑惑,今天小应生日聚会,说好了他来接何晏。
“好。”何晏转向宁一凡:“不好意思一凡,我先处理点事。”“没问题。”宁一凡打量着男孩的身影,有些好奇。
陈桉带着她来到江边,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何晏,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说话见面?”声音已有些强忍的克制。
“假期很快就结束了小桉,回去好好念书。”何晏突然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别这样。”他的声音有些沉重,“我们好好谈谈,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吗?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你了。”他低下头,像是在回忆,声音逐渐变得温柔而坚定,“前段时间再见到你,时间依然无法改变你对我的吸引力,我还是非常喜欢你,不是心血来潮,我想要和你建立一段严肃、良好的关系。我们相处得很好不是吗?”
何晏严肃地打断了他:“陈桉,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早就变了,你只是现在还没有发现。同时忽略了我们之间地理、时间和年龄的差距,所以才会说出一些孩子气的话。”
“每个假期我都会回来,现在通信很发达,你可能觉得我还是小孩子,但我比你想得更成熟更理智,我会把你规划进我的人生。”他抬起头,目光执着,“你相信我,一直以来,我要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到。”陈桉平复自己的语气,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都希望存在你的生活里,你并不需要做什么,无论你如何改变,何晏就是何晏,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珍贵。请你接受我出现在你的身边,接受我的努力...”
何晏不是没有做过怀春少女,不是没有在更年少的时候相信过天长地久,相信可以跨越时间、地域,甚至生死的爱情,但那些在现实面前都不重要,她和他的差距会越来越大。她可以听之任之,只是她经历过,如今变得懦弱、胆小,自认承受不起之后她所期待的幸福破灭的声音。对于自己的少女时代,她珍之重之,希望以后对于这部分的回忆至少是美好的,对于陈桉,她更是不舍得磋磨彼此的岁月,让白月光变成蚊子血。她与陈桉,悲剧收尾的概率几乎是百分百。
何晏温柔地打断陈桉:“我忘了,你本来就还是个孩子,陈桉,你知道summercamp吗,夏令营理论,你跟我在中国的城市里演一对恋人,像参加一个夏令营,你远离了同学、朋友,遇到了我,享受了一段美好时光,包括那些年少时光,我们只是偶然地撞进了彼此的人生,在一起演戏的时候,我们要经历一些富含感情的场景,所以可能会表现真挚的感情,但是这样的感情是很难保持的,夏令营结束了,我们要回到各自的生活中,不再联系,因为我们最终要走上不同的路,做不同的事情。我要去参加朋友的生日了,你也要回到你的生活。”
when the summer ends,and you go back to your life.
最近的项目熬夜忙完了,何晏看着腾国立那张在大领导面前谄媚邀功、回来教育下属洋洋得意的脸,突然有些心理不适,所以提前下班了。
微信弹出,是昔日的同学给她发了婚礼请帖,又想起昨天和隔壁部门同期同事的聊天,大家都惊讶于她依然停留在目前的位置,她幻想出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感到无比沉重。下班路过酒吧时,何晏还是选择进去喝了一杯清酒,摇摇晃晃地回家。
何晏到小区门口时,远远看见楼下站着一个人,仿佛是从记忆里的某个角落走出来,海风带着咸湿的味道,阳光的余温依旧萦绕在空气中。没有修理头发和胡茬的陈桉显得有些狼狈,但气质依然清爽帅气,她晕晕乎乎,陈桉上前扶住。
跌坐在沙发上,何晏有一瞬间的软弱,经验告诉她,她的软弱只会催生出反骨,反骨会带给她痛苦。她不需要反骨,需要克制,克制会带来安全。
“何晏。”陈桉的声音沙哑。
何晏张开嘴,出神了片刻,她脑子里划过很多想法、很多画面,最后却只说出一句:“抱歉。”
陈桉把她紧紧拥入怀中,沉默了很久,何晏只听到他带着哽咽的声音说道:“好。”
那时年少,不常回头看身后的少年,常常她说什么,他只回答一句好。如今时过境迁,这一句好只让何晏觉得万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