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十二年孟冬,寒风裹挟着雪花席卷而来,覆盖了京师的每一处。
深夜,麒麟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更夫的声音回荡在凌冽的寒风中。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
“寒潮来临,关好门窗……”
更夫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拐角处不知何时多了道身影,看上去薄薄的一片,在这严寒雪地显得异常吊诡。
更夫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时方才那个地方竟空无一人。
“见鬼了。”更夫心中发毛,换了个方向快速离去。
顾安怀中抱着一只早已没有体温的猫往麒麟街另一头快速走去。
麒麟街的尽头是玉清寺,玉清寺山脚那一带多有紫竹,是个好地方。
顾安选了块隐蔽的地方正准备挖坑就听见竹林后传来打斗声,顾安无动于衷,只低头做自己的事。
天气寒冷,冻土一时间难以被挖开。
打斗声又进了几步。
“昱王,你在此处截杀我等就不怕被太子知晓吗?!”
昱王楚晟?
顾安停下手中的动作借着竹子遮挡往前移了几步。
只见说话那人被两名暗卫摁跪在地,而他面前的人罩着件黑色狐皮大氅身姿挺拔,气质清冷矜贵。
“你为太子卖了这么久的命,该知本王是何性情。”
那人背对着这边顾安看不清脸,只看到他在夜色中异常白皙的手一闪,利剑刺破血肉的声音传入耳中,被押着的人随着利剑拔出倒在地上,胸口喷涌而出的血顷刻间将洁白无暇的雪洇成了血色。
那人毫无征兆地转头看向顾安所在的竹林,顾安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扶着竹子的手晃了一下,她想也没想扭头就跑。
下一瞬就被暗卫牢牢钳制。
楚晟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眉眼间尽是冷戾。
仿佛在看一只伸手就能碾死的蝼蚁。
冰冷的雪快要将膝盖冻僵,顾安动了动。
暗卫:“主子,此人藏身在竹后偷听,属下这就将她带回去审问。”
顾安辩解:“我只是路过,不是故意要听的。”
“再说了我什么都没听到,我只是来埋一下我的小狸花,碰巧在那里站了一下而已。
暗卫:“休要狡辩,如此雪夜谁家好人会来这里?”
顾安没说话看向他,你也知道你们不是好人呢?
暗卫:“……我的意思是说你的借口太拙劣了!这个天气土都冻上了不可能会有人来这种地方埋东西!”
顾安深吸一口气,她觉得自己今夜真是情绪稳定过头了。
“你不信去看,我还没埋完。”
暗卫看向楚晟发现楚晟正在看着顾安,于是他便去了方才抓顾安的地方,果然有一只用衣服包裹起来的猫。
“主子,确实有猫的尸体。”
楚晟不置一词。
顾安看向楚晟,发现对方正在看着自己,视线相撞顾安被那冰冷的眼神冷的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楚晟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眼里却没半分笑意,这么看着人的时候有种难以名状的压迫感,如同一双无形的手紧紧地握住心脏,让人无法喘息。
顾安摸不准眼前这人的心思,只能戒备地盯着他。
忽然楚晟走了过来,手中提着那柄还在滴血的剑。
此刻顾安心中只有一句话:
阴暗疯批,吾命休矣!
楚晟忽然弯腰靠近,带起一股若有似无冷冽的木香,还未等顾安反应他就将溅到手上的血抹至顾安的脸颊,血腥味萦绕在鼻尖,顾安强忍着吐意抬眼瞪他。
就见楚晟古怪一笑,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唇间,他说:“嘘,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后颈传来剧痛,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意识彻底消散前顾安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中。
翌日。
顾安从梦中惊醒,看清身处熟悉的房中时松了口气,她摸了摸仍旧泛着痛的后颈叹息一声,庆幸自己还活着。
昨夜的记忆涌入脑中,楚晟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他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怎么就是了?
虽说昱王楚晟的大名京师无人不知,可他二人确实不认识。
碧香推门进来,看见顾安醒后忙走上前。
“小姐醒了,昨夜差点担心死我了。”
顾安起身下床,后面的事她竟然印象全无:“我昨夜是怎么回来的?”
碧香将洗漱热水放在一旁:“昨晚小姐离开后我一直守在房中,两个时辰过去您还没有回来我正打算出门去找,打开门发现您就躺在外面。”
“可吓坏我了,我想着您穿那么薄一定冻坏了,还好您没事。”碧香将热毛巾递给顾安。
顾安笑了笑:“我没事,就是走到门口忽然头晕,没来得及叫你就昏了过去。”
“有什么吃的吗?”顾安岔开话题。
碧香低下头道:“没有,我早晨去东厨他们说柳姨娘吩咐了,今日不许做庆华苑的饭。”
碧香越说声音越小。
顾安气笑了,从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今日之后这相府别想有一天安稳日子。
母亲,小狸花的账都要算。
不让她好过,那就都别过。
说罢拉着碧香换了身衣服就往外走,直奔倾月楼,且在那住了一晚上。
第二日一早主仆二人刚踏进门就被柳氏给抓了个正着,婢女仆从站了一堆,也不知在此处等了多久。
柳氏是顾相纳的妾,尽管顾安母亲去世多年她也依旧只是姨娘,因此她格外厌恶顾安,觉得是她挡了自己跟女儿的路。
虽没有顾府当家主母的名头,但却实实在在拿到了管家的实权,内宅事物一应由她操办。
“哟,这是去哪里野去了?”
柳氏满头珠翠晃动间发出细碎清脆声,趾高气昂地看着顾安,那眼神仿佛能将她看出个洞来。
见顾安不说话柳氏立马来了劲。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彻夜不归怕是和哪个野男人厮混去了吧,如此行径成何体统,还做出一副男子装扮,传出去我相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围了一堆的婢女仆从纷纷投来好奇和打量的目光。
叫这么多人来看着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顾安心中冷笑,她实在懒得跟柳氏争辩,但看着这架势非得闹起来不可。
当然顾安也乐得如此,阵仗闹的越大越好。
片刻后顾安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姨娘如何知晓我彻夜不归,有何证据?”
柳氏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顾安会反问。
平时这种时候顾安都是一声不吭地听她训话,怎的今日竟敢顶撞起来。
柳氏声音拔高,原先装起来的贤良风范消失的一干二净:“你竟敢公然顶撞长辈?!”
身侧的碧香偷偷扯了下顾安的衣袖,示意顾安不要招惹柳氏,否则接下来柳氏必然会变着法各种折磨。
顾安变了个人似的一副全然不怕的样子,安抚地拍了拍碧香的手。
“姨娘扣的这顶帽子我可不敢接,我只是在同你阐述事实,怎么成了顶撞尊长呢?”
顾安今日将乌黑若墨的长发高高竖起,穿着一身深色男子款式的衣袍,腰带束起更显得腰细腿长,不施粉黛看上去活脱脱像一位明媚俊逸的少年郎。
不待柳氏说话顾安继续道:“再者我是今早出去的,怎么到了姨娘这里就是彻夜不归了?姨娘没有实证就往我身上泼脏水,传出去怕是会落得个污蔑苛待嫡女的名声。”
柳氏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大概是她没想到顾安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这些话来。
这顾安嘴何时变得这般能说会道了?她平日里不都是逆来顺受的吗?
柳氏一思索料定顾安在她手底下翻不出花来,恶狠狠道:“你别以为有太后撑腰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
顾安嘲讽一笑:“知道有太后撑腰还敢惹我。”
说罢越过众人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柳氏虽然没有被扶为正房可实质上相府上下事物都由她打理,所有人几乎都默认了她是相府当家主母,如今她在这么多下人面前丢了颜面岂会善罢甘休。
以往相府做得那些事太后未必全然不知,可她从未派人来,如此可见顾安于太后也不过如此。
思及此处柳氏便没了后顾之忧:“来人!把这个小贱蹄子给我打!狠狠地打!”
闻言站在一旁的两个仆从立马上前将顾安按倒在地,顾安本就没打算反抗,静静地趴在地上。
顺便挑衅道:“有本事弄死我。”
柳氏怒不可遏,原本顶多打十几下,这下子足足打了几十下,等旁边的贴身婢女劝阻才停了下来。
顾安硬是咬着牙一声没吭。
打完后便将她二人扔回了小破院子。
后背火辣辣的痛,顾安趴着一晚上没睡着,并非是她忽然性情大变,忍了十数年本以为一味退让能换来安生日子,没想当换来的却是对方的变本加厉。
前日的饭食中竟被人投了毒,所幸顾安没吃到,可是她养了数年的小狸花却被毒死。
这毒出自谁手不言而喻。
“小姐可觉得好些了?”
顾安趴在床上任由碧香擦药:“我没事了,昨天幸好早有准备,柳氏的这顿板子可委实不轻啊。”
碧香担忧道:“小姐你昨日为何要激怒柳姨娘啊,像平常由她说两句也就过去了,小姐白白挨了这顿板子。”
顾安痛的倒吸一口凉气:“总不能任由她搓圆捏扁一辈子,我不想被困在这深宅大院里蹉跎时光。”
“阿兄信中说他得了一只很漂亮的雏鹰,待他回京时要送给我,我也想同他那样骑马驰骋于草原。”
顾安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再者我要让他们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
碧香鼻头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自从夫人去世大公子出征后顾安在这相府受了多少委屈她是最清楚不过的。
“可小姐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公子呢?大公子若是知晓他定然会护着你的,咱们现下的困境便迎刃而解了。”
“阿兄救不了我,告诉他也只是让他徒增烦恼。”顾安笑了笑。
没有人能得了救她,只有自己真正的站起来才能救自己。
这偌大的府中若说谁对顾安还有点怜悯之心的恐怕只有那位不问世事的祖母了。
顾安想赌一把。
今日朝中事多,路上也不顺畅。
马车走到半道忽然坏了,正巧遇上昱王的车架,知晓原由后直接将顾仁风送到相府门口,还未等顾仁风告辞就见碧香趁着门口仆从不注意冲到顾仁风身前跪倒大呼救命。
顾仁风被惊了一跳,正要斥责不要惊扰昱王时马车内的楚晟已经伸手撩开帘子。
顾仁风躬身道:“府中下人不知礼数惊扰,还望王爷勿怪。”
楚晟只掀起了帘角,他的脸隐在夜色中看不清,只看到高挺鼻梁下的唇角噙着几分笑意。
“本王方才听此人呼喊救命,可是顾相府中出了事?”
顾仁风自然认得碧香是顾安身边的丫鬟,他本想打个岔绕过去却没料到楚晟会直接询问,这时候若是再遮遮掩掩难免显得心虚。
顾仁风只得蹙眉看向碧香:“何事?”
“请相爷救救小姐吧,小姐快不行了!”
顾仁风一愣,反应过来立刻斥道:“胡说!安儿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会不行了?”
碧香哭的情真意切:“小姐昨日被柳姨娘打的下不来床,发了一整夜的高热,给小姐诊治的郎中被三小姐扣下了,相爷您快去看看小姐吧!”
车上的楚晟没说话审视着顾仁风。
顾仁风脸瞬间黑成了锅底,他最看重名声,如今闹这一出内宅不宁简直是令他颜面尽失,还是在昱王这尊得罪不起的大佛跟前。
楚晟走下马车,随意道:“不如顾相先去看看顾小姐。正巧本王的护卫中有一位颇通医术,可叫她替顾小姐瞧瞧,不知顾相意下如何?”
顾仁风哪怕心中有一百个不愿意也不敢说出来,只得硬着头皮。
“王爷,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