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告一段落,午膳在即,容照无视了望有戏看的某人想一道进膳的暗示,命小厮送客。
待人骂咧咧离开,已径自去了书房,叫来管家问话……
“就是这些。”
徐伯拘身立在案边一旁,絮絮交代完上午有所发生之事。
说道完空气陷入静默,徐伯不由心生忐忑。
虽说府里账面上的事多交由自己打理,也算有些自主的话语权,可这等任人仗势的自作主张之举,却还是头一回有。
垂首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示态,徐伯拘谨语气地道:“大人,可是老仆处理得不妥?”
容照缓缓执盏饮了口,道:“无事。”丝缕缥缈如薄纱的白雾悠悠升浮,朦胧他分明的面庞轮廓。
这皖南进的明前红茶,味道是醇厚馥郁,他却是从中品出那么一丝涩意,入喉还有回甘。
徐伯心松一口气,思量稍刻,紧接着示问:“一会儿午膳……可要唤人一道?”
今儿是大寒需迎年的日子,按上京礼俗,寻常大户人家应是要齐聚一堂,食腊八、消寒糕。
这容府不比寻常人家成员复杂,大人向来也不讲究,不过府里逢这种时日,徐伯仍会照例简单操办,图个气氛吉利走走流程。
现眼下又多了份特殊。
隔着书房,似听到人同丫鬟在膳堂那边的欣欢悦声,容照拾了桌上案宗,只道:
“罢了,无需。”
*
知自己这一手烂字,明裳才没敢听容照的话老实去书房,用完膳找徐伯要来了笔墨纸,直接溜回了屋里自我发挥,阿簪阿鬓在一旁研墨陪着。
她是见过容照那一手字的,遒秀富蕴,洋洋洒洒,在市面上流通的她一眼见过便知是假。
只显其形,却无其蕴。
总之,跟自己那形同狗爬的潦草字迹一比,可谓有云泥之差。
虽实不愿在他眼皮子底下写,但这信里内容还是得给他大人过目的。
是以还是认真好好地写。
字句简短,写第一遍觉得丑,又撕了重新写,如此十几遍下来,总算有张自认看得过去的两封。
一封送去隔了两条街的明府,还有一封,路途要远上些,是要送到苏州的外祖母那儿。
这两封信的内容也自是有所不同。
明裳交代好阿鬓,交由她去给徐伯,再转呈给容照。
在等待的间会儿,她自觉没听话,也不知人看到是怎么个嫌弃法,明裳在屋内踌躇徘徊,心底越是发虚。
好在也没过去多久,阿鬓进来带回消息,“小姐办妥了,两封都已各差人送去了。”
明裳拍拍胸口,陡生一种大难告去一段落的宽慰。
随即想起远在苏州阊门的外祖母余老太。
想当年,她流离在外,常以偷摸哄骗谋生,却突然间得知,自己是被那曾收留过她母女二人的院长调换去了身份。
天大的委屈铺天盖地翻涌袭来。
回府后,拼了命想要抢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明彦却还要把那外姓女收留在府里,明裳哪里愿意,可是她做不了明彦自掏腰包的主。除此外,亲大哥无动于衷,府里其他人更是看戏。
仿佛她才是那个不占理的人。
只有外祖母得知后,从苏州亲自跋途赶来上京大斥狠责了明彦,才除了宋宜明家小姐的身份,只以表小姐名义居于府内。
纵结果不尽如意,可明裳还是很感谢她这个外祖母。
而最后,是明裳自己,终于在十五及笄那年忍无可忍,趁笄礼将这事彻底闹大,扯开遮羞布摆在所有人面前,才逼得明彦不得不送人出府。
也不知送到后,外祖母得知会是个什么情况。
这等大的事瞒着到底不好,毕竟若是不巧有谁从上京到了苏州谣传过去,该如何好。
可也不想人一把年纪还又过来,为此明裳特在信里多加报安叮嘱。
写完信,收辍好了行李,离晚上宫宴还有段时间,明裳便同两丫头在这府里玩逛。
待一旁阿鬓瞧了瞧天色,“小姐,估摸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该出发了。”
明裳仰面望了会儿天。
有风吹拂过,树上梨花巍巍离枝,一瓣飘落在她鼻上,明裳闭合眼,“你们先回去,我在外面待会儿。”
……
到了时辰,收拾着备离,几乎是下意识的,隔着墙壁,明裳朝书房的方向望了一望。
心内生出一股复杂异样,不知是掺着感谢更多,还是怅惘更多。
被最不愿意让看到的人救下,还带回了府,连她后事也一并安排好。
历历往事数件从脑海中恍过,记忆里对这个人的复杂情绪仿佛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久到似模糊、混乱得她有些一时惘然无措。
于是不由想……这人真有那么令自己觉厌么?
自己又有何等理对人生厌……
由徐伯带路,阿鬓阿簪带着几样包袱出了侧门,上了去长公主府上的马车。
其实从侯府丢出来的东西不少,只是二人不便携带,便挑了急需的衣什贵重之物的几样行路。
却是带着明裳往正门方向走。
影壁处一驾马车已停了在。
明裳到了马车跟前,见是卫舒驱车,蓦地心生警惕,脚步顿下。
像是猜得到她犹豫的什么,徐伯立在一旁适时呵笑着提醒:“到了,小姐请上去,大人在里边等着。”
明裳:“……”
寒风冷飕飕的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吹袭过来,明裳原地直打了冷颤。
原以为躲过来书房那一糟就算是过去了,没想还有这一遭。俗话说的什么——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虽说不愿,可再犹豫忸怩不显出她的畏缩?
望了圈也没见到别的马车,在里面人平平道了“还不进来”后,明裳一急,硬着头皮掀帘进了去。
……
马车缓缓行驶在街路。
大寒来到,天气难得的短暂反温,夜里外头没前几天那般冷得彻骨,出来的人也多了。
夜下万家灯火都亮起,街边不少贩卖灯笼的摊子上流光溢彩,人烟声声,还有孩童们嬉笑玩闹。
上了马车后,已靠着看夜景糊弄了差不多时候,再久就显得刻意。明裳数着时间放下了仅拉了小小一角的车帘,端正坐姿。
余光偷瞄人,仍是一副岿然执卷阅书的姿态,不由暗暗感慨,怎么自个儿就没这上进心和定力呢?难怪人家能是三元及第的文才
实在闷得慌,明裳清了清嗓子,适时提出打从从上车起就憋了一路的疑问。
“那、那个……”
“不是说……和裴夫人一道么?”
明裳语气渐虚。
“自是不同路。”
容照顿下,抬眼瞧她:“等到了再一同前去。”
明裳没话说了,僵着脖颈杵坐。
容照却是没有移开视线,不露声色多瞧了瞧她这惶惶模样。
倒是颇带兴致。
不知道还以为谁要当下扒了她似的。
哪还有之前在京中的几次照面时,那明里暗里端着的一副跋扈架子,不是头抬高高懒得多瞅,就是避自己如蛇蝎凶煞。
倒似莫名同记忆里那一身破衫烂褛、脏兮兮扒缩在墙角、目露戒备的小可怜模样有了那么一刹的重合。
以及之后偷摸凑近的身形。
瞧着弱怕样,骨子里却是个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
于是复又想起,上午管家所言之事,收回视线时,不由划过小姑娘半抓在垫沿的两手腕,轻嗤:“能奈。”
明裳自是察觉到他目光所经。
脑海里思绪堵涨,一时不知是暗指她不去书房一事,还是暗点她仗势夺人之好一事。管家徐伯自应是和他说了。
不,合该是两者都有。
不轻不重的一句,可听在明裳耳里,满含嘲弄意味,是越发如坐针毡。
路遇拥堵,滚滚的车轮声暂停,外面路边人声喧闹,格外扎耳。
“怎至于如此?”
“要我说啊,没准就是跟人有了苟——”
“呸!说什么你,我那当差的表亲说是人庞老太嫌人克夫!”
“你又懂什么?大户人家哪会把这种事摆门面上,不是说那晚人不在府?八成就是在外面跟人鬼混完才回来,你们是没见过,那明家二姑娘长得那叫一个又娇又媚……”
……
“啧啧,真惨。”
“呵,惨什么,真出事现在还能没个人影?怕是早就被情郎带回去疼着呢!”
……
憎怒和着委屈一起上涌,明裳越想越受不住,不知不觉间眼眶已是翻红,视线渐糊,眼见就要坠下泪来。
可偏人还要收了卷瞧来,实在是崩不住,明裳溃然泪下,哆哆嗦嗦取下两镯子放到桌上,话音里带着哭腔颤声,“是我不对……不要了,我不要了……"说时肩也跟着一抽一抽的,“还有身上的,我会、会还你的……”
“……‘”
容照静默无澜注视了人一会儿,几不可察轻叹了声气:“这便挨不住了?”而人显然是哭更得重了,偏在车里还得咬牙憋住以手抹泪。
余光里容照放下手中卷,宽大的袖摆随手探了过来,虚虚握住她的手带下,换自己袖袍揩试。
随即明显感觉到,宽长的指腹带着糙痕纹路,在她朝里的手腕筋络处摩挲,极轻的,一下一下。
明裳直打了个哆嗦,本能瑟缩抽回,人却轻笑了声适时收了回去,拾起桌上那枚青玉的镯子,拢着套回她右手腕,放下收回手。
“瞎想什么,何要你还。”说时,容照将剩下那枚塞入她袖袋。
“戴这只就好,收着。”